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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车声辚辚，马蹄嗒嗒。
老铁和铁成钢在一辆马车的篾棚车厢里，对望无语。
在他们车后是一辆铁笼囚车，还有几辆青呢顶大马车，大队官兵前呼后拥。
蔡师爷用尖细的声音吆喝着：“快点，快点！已走出三十多里，马上就到了。”
马车一拐，上了山道。
铁成钢在车厢内闪了一下，扯动了伤口。
老铁扶住他，拉开他衣服看了一看，又轻轻摸了摸。
还好，两根肋骨的断处对茬合缝，铁成钢自己接得不错，又敷了老铁配的伤药，会好得很快。
月光透过车棚顶，细细碎碎，洒在铁成钢方正刚硬的脸庞上。
老铁心中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个时辰前在大同知府衙门里……
“铁师傅，这狠透铁的小子又不是你亲生的，有什么舍不得的？”蔡师爷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小子是几岁上被你拐卖来的。你把他训练成拳虫，不过是给你挣钱养老。其实，这些年你靠他也赚够了棺材本，回老家买几亩地，盖一栋屋，娶个黄花大闺女，吃香的喝辣的多好。怪只怪你太贪心，不该来咱大同府。”
老铁低头道：“他已经受了伤，没法再打了。”
“只要他有一口气，就要他打！”蔡师爷恶狠狠地道：“铁成钢打了这些年，听说是没输过，那是他比人家命大。他多少次死去活来，不是被圈里人传说有‘九条命’嘛。何况今天的对手比他伤得更重。”
“这样的对手，根本就不在一个品级上……”
“他不是把杜占鳌都给打怕了吗？”蔡师爷道：“你看他今天在乔府，对手越强他越欢喜，就是给他天仙美女都不换。你再想想，这小子一意孤行，已经不听你这个师父的话了。哼，他翅膀硬了，你管不住他，不要到头来鸡飞蛋打啊。”
“这……”老铁心头一震，无语以对。
“铁师父，吕大人还算看得起你，叫我找你谈谈。如果真要追究你们师徒俩私殴行凶一罪，把你送到洪洞县在虎头牢里关上一辈子，那才叫生不如死呢。”
蔡师爷又道：“只要你说服他下场比武，遂了吕大人心愿，我们马上放了你，给你一笔银两，够你回老家再娶两房姨太太了”……
“师父！”铁成钢靠着颠簸的车厢壁叫了一声，“我现在真想来一大碗羊杂割，连汤带料一锅儿烩煮，那可真叫香！”
“会有的会有的！”老铁道：“咱们打完了这场，一人吃一大碗羊杂割，师父再请你来两斤汾酒，再找一个大同婆娘给你……”
铁成钢哈哈笑了起来，“师父，你又哄我了。你只要心里有事，就说好听的来哄我。”
老铁打起精神笑道：“师父几时哄你了，你成人了嘛。”
“杜占鳌师傅真的没死？”
“师父又几时骗过你。他不过是受了伤，形意拳有那么孬吗？”
“我想也是。”铁成钢笑道：“今天那狗官叫我‘狠透铁’呢，以后我就叫‘狠透铁’了！”
“铁子，”老铁压低了声音道：“那囚车里关的人叫任中魁，是蒙晋一带最出名的黑道巨枭，为了抓他，大同府的捕快高手死了一大半。”
“是任中魁啊。你跟我说过的，这家伙杀人如麻，武功应该还在杜占鳌之上吧。”
“铁子，你记住，内伤虽然调息好了，但外伤未愈，功夫打了折扣啊。”
“那家伙琵琶骨都穿了锁链，受伤不轻，功夫肯定也打折不少。不过，昨天在大同城外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好厉害，我差点都站不稳。”
老铁苦笑一声，“他眼睛早被打瞎了。”
“瞎子也能瞪人？”铁成钢瞪大了眼睛。
老铁缩了一下脖子，仿佛感到一阵秋凉。“那，是杀气。”
铁成钢一时无语，半晌，笑了起来，“让我打一个瞎子，未免胜之不武吧。”
老铁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定会让你们公平的。”
四台沟到了。这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煤矿洞井。
“乔大东家，到了你的产业了。”吕清彰等人下了青呢顶子的马车，寒暄起来。
“这里也有大人的一份嘛。”乔柏荫一面回答，一面后悔自己弄出这许多事来。“不过，这一片是开采过了的废矿井啊。”
吕清彰嘿嘿一笑，冲蔡师爷示意了一下。
在蔡师爷的指挥下，任中魁被带出铁囚笼，八名捕快高手扯紧拴他四肢、腰、脖子和琵琶骨的精铁锁链，将他往一口煤窑拉去。
任中魁虽然双眼已盲，但身高体阔，威势不减。他喉咙中呜呜低吼着，如一头受伤而被激怒的野兽，迹近疯狂。
这个煤窑的井架呈方塔形，用抱粗的杂木搭成，上面绑着一杆红旗，不过红旗早就被风刮雨淋得变色了，差不多变成了白旗。一个辘轳像一个小房子一样大。
在众多捕快高手的吆喝和呐喊下，任中魁跌跌撞撞被拽到了窑口，进了一个下窑的铁罐。
只听一声“放！”辘轳上儿臂粗的绳索和八条锁链刹那间放长，铁罐风驰电掣般往窑井下坠去。
众捕快一声喊，一齐抖手撒了锁链，一人拔刀砍断了坠了一半的井绳。就听一声巨吼，仿佛从地底发出，任中魁和铁罐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成钢看了一阵子，静静地道：“师父，我下去之后，他们答应放了你吧。”
老铁的眼睛突然湿润，颤声道：“铁子，打完这一场，我们再不打拳了！”
“那就没有人再叫咱们做虫子了！”铁成钢哈哈大笑，跳下马车，自己上了煤窑的另一个铁罐，大叫一声：“师父，你等着我回来！”
一片“轰隆”声中，铁成钢的笑声瞬间远逝。
“我赌这小子一定死！”吕清彰狂笑不已，“乔大东家，只怕这一局你非输不可了！”
蔡师爷叫人取过沉甸甸的一包银子，扔在老铁脚前：“快走吧，再不要来大同府了。”
老铁急手忙脚将老蓝布包袱抖散，弃了行李，裹上银子，伛偻起身子背上后往山下急走。
鹰眼大先生未下车，在一辆青呢顶大马车里挑开帘子看了看，对马车边一个着月白长衫的汉子递了个眼色。
乔柏荫等人知道这个煤窑是个独头儿井。
所谓独头儿，就像一个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窑子里上下左右和前前后后都堵得严严实实；又有点像一只瓶子，只有瓶口那儿才能进去。
瓶子里爬进了虫子，若把瓶口一塞，虫子就会被闷死，永远都出不来。
独眼老铁背着包袱使劲儿跑，一边跑，一边哭，最后像一匹狼一样，满山遍野地嚎叫起来。可他越来越跑不动，就像背上压了一座山。
在秋夜的月辉下，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已到了离大同城西三十里处的武周山麓。
武周川从山前蜿蜒渡过，无数石窟依山开凿，东西绵延数里，正是有名的云岗石窟。
在他模糊泪眼中，云冈石窟有上千个佛龛里数万尊菩萨，仿佛都在注视着他。
他大叫一声，重重摔了一个跟斗，蓝布包袱里的银子在月光下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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