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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医馆 正文 九、 中西医共克伤寒

作者:贞观十九年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0-06-27 06:49:01直达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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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斯德和沈易氏,自然没能直接交易,否则,我们的故事还怎么讲下去。

    三爷多虑了。

    这几日,百望山伤寒病频发,忙得不可开交。病人们反复高热,巴斯德有些束手无策,山顶之事便放到脑后。事实上,眼下京城以及周边地区洋人不多,建一所四层楼高的疗养院并非急需,他计划着下次使馆再来人催促,要借口患者众多忙不开,继续拖。

    巴斯德见沈易氏来访,隔着几步便开口道:“夫人,这里很多伤寒病人,我叫孩子们出来和您说话。夫人早点回,此地不宜久留。”话没说完就匆忙转身回医馆去。拜耳公司的乙酰水杨酸快用完了,他要和德国医生马克斯商量,请德国使馆尽快调些货来。

    走了几步,巴斯德又折回来,对夫人身旁的车夫阿贵说:“阿贵,我们缺药,等不及从德国调。**那家“怀中圣玛丽”医院在临床试用乙酰水杨酸,他们那里应该有货。”

    “我去找广州的亲戚帮忙,您等我消息。”阿贵等到了大生意,很高兴。

    “可这段日子怎么办?”马克斯凑过来和巴斯德用法语交流。

    “只能先用中药顶着。”巴斯德扭头对站在病房窗边的荷兰人说,“艾克曼,麻烦你去找三爷拿药。”艾克曼就是之前给容川挖肉的荷兰人。

    “账期还是两个月。”艾克曼很在意现金流。

    “现在伤寒药短缺,我们是不是考虑缩短账期,这样能多拿到货。”马克斯建议道。

    “百望山是本草堂的老主顾,三爷不会因为账期长久亏待我们。”艾克曼很坚持。

    大家不想在“钱”的问题上和艾克曼争执,因为争不过他,便四下散去。

    不一会儿,嘉略和容川从医馆跑出来,他们身穿白袍面带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

    “哎呦。”阿贵惊叹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沈易氏却往前走,被嘉略喊住:“娘,别往前走了。您快回去。”

    “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沈易氏急了。

    “姨母,问姨夫好,嘉柔姐好。”容川挥着手说,意思让她和阿贵后退。

    “你们这是怎么了?”阿贵问。

    “阿贵叔,巴院长请您跑一趟去三爷那儿拿伤寒药,这里人手短缺,艾克曼得留下帮忙,刚刚有病人断了气。

    “少爷放心。”阿贵颤抖着声音说。

    “那您赶紧带我娘走,我们俩没事儿。”嘉略挥着手让阿贵赶紧带母亲走。

    “嘉略,咱们回家吧。”沈易氏哭出来,但执拗不过阿贵,被拉上马车。

    “娘,您有事儿就找三叔,他常来。”嘉略冲着马车喊。

    虽然那句“刚刚有病人断了气,”被嘉略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他是很怕的。看着远去的母亲,他把眼泪咽回去,拉着容川一起走回病房。容川边走边回头望,又偷偷地叹了几口气。

    十二月的深山冷夜,累了一天的兄弟俩回到寝室休息,二人都不说话,他们都在扪心自问为何要留在这儿。两个半大小子,就这么默默地躲在各自被子里,湿着眼眶睡着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宿舍楼里的医生们起床洗漱,嘉略和容川也跟着起来,随便趴了一口粥,就到医馆替换值夜班的医生,先是交班,紧接着巡床,再接待新来就诊的发热患者。医馆三楼全部腾出来给发热患者,二楼和三楼的楼梯上设了关卡,出入者更换防护衣。即使这样,还是有二楼的病患被感染送到三楼来。

    巴斯德院长被控制不住的病毒弄得很是忙乱,他赶忙吩咐人,把医馆东边的小教堂,改为发热病房,所有发热病人一天时间全部转移到这里。并对医馆主楼做彻底的消毒,苦中作乐的医生们,笑着说强烈的福尔马林会飘进村子,村民们的晚饭得就着福尔马林吃了。

    医生们的笑声还没收住,当天夜里,就开始有医生出现发热症状,这让巴斯德慌张起来。他把没有出现症状的医生聚集到广场上,借着落日的余晖,开会。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一些。是某种媒介。”巴斯德说。

    医生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互相询问着,是不是空气传播。

    巴斯德院长听到了这些猜测,赶忙否认:“不是空气传播。”

    “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接触过病人的医生 ,也病倒了。”一个艾克曼说。

    “对,院长,我们不能轻敌。”德国医生马克斯也应和着。

    伯驾很少在众人面前发言,他知道自己身份略有不同,说什么都说不到点儿上。同样的话,他嘴里出来,分量就少很多,有时甚至变了味儿。

    巴斯德说:“虽然现在情况确实严重一些,但我确实不认为那是空气传播。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医生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又交头接耳起来,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先生们!”巴斯德喊停了大家的讨论。“如果是空气传播,那我们现在的情况会更差。事实上,病情还是在被我们控制着的。”

    没人说话,沉默让场面非常尴尬,巴斯德也被妥妥地晾在那里。

    “我认同院长的话,其实我们大部分医生,频繁接触病人,都没被感染,不是么?”伯驾破天荒地发了言,大家惊讶地回头看他。

    巴斯德趁大伙回头,向伯驾竖起一个大拇指,感谢他出面解围。伯驾也会心地笑了,他知道,有些话,只要领导认可,其他人怎么想不重要。

    伯驾对看着自己的那些医生们,耸耸肩。众人又回过头去看向前面的巴斯德。

    艾克曼说:“那下一步怎么办,院长?”

    “中国有句话,叫水土不服。也许咱们西方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院长想去找本草堂。”大家议论着。

    “先生们,”巴斯德再一次维持秩序,“如果能控制住病情,无所谓什么方法,不是么?如果大家不认同中医,那现在谁能有什么好办法,赶快提出来。”

    没人说话。伯驾站在最后面,看着院长,看着同事们,一肚子火。“刚帮您解了围,您就要找本草堂,那岂不是又把三爷招来了。”伯驾呕火地想。

    巴斯德倒还想着伯驾会不会能再帮自己一把,却没得到回应,他只好悻悻地说:“既然大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这么定了。艾克曼,让车夫带我去大后仓。”

    “本草堂在大栅栏!”伯驾从后面喊了一嗓子。

    “没有三爷从中协调,我请不动林家大爷。”巴斯德拉着长音说。

    众人散去,伯驾看着院长远去,他知道自己的情敌马上要回来了,但又觉得,也许自己还算不上是三爷的情敌。伯驾想的很明白,可再明白的头脑,也抗不过躁动的心,所以他径直朝护士站走去。

    美玉是常年驻守医馆的女护士,其他人都是轮班,只有她无家可归,便日日夜夜呆在医馆里。医馆就是她的家,病患就是她的家人。这一点,是谁都服气的。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巴斯德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美玉和三爷的不清不楚视若不见。那些格外劳苦功高的人,总有不被规则约束的特权。

    伯驾见美玉正埋头整理病案,那专注的样子美极了,他不忍心打扰,站了老半天,也没说话。美玉转身间,发现伯驾,吓了一跳,说:“哎呦,别吓人好么?”

    “柠檬。”伯驾从他的白色衣袍口袋里,掏出一颗柠檬。

    美玉知道柠檬有多珍贵,她不好意思接过去,缓了缓,说:“我还有一颗呢。这么宝贝,你自己留着吧。”

    伯驾笑起来:“你干嘛那么沉重,天使。”伯驾嬉笑着把手戳在护士台上,露出一口白牙。

    美玉松了口气说:“老兄,是你一板正经的,我以为你要回美国了,来跟我道别。”其实美玉很喜欢伯驾来找他,但又怕伯驾提起儿女情长,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为什么要回美国,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伯驾低声说。

    “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医馆!”美玉尴尬地笑着说,尴尬中也有些悲凉。

    “那我也不走,我就在医馆!”伯驾学着她的声音,捏着嗓子说。

    美玉被伯驾逗得咯咯笑,她没用手去挡住嘴,就那样开怀地笑,露着整齐的牙齿。在伯驾面前,她总是那样自如,不用担忧自己举止言行有什么过失。

    伯驾见美玉开心开怀,顺势把柠檬递过去。“拿着,天使。”

    这么融洽的氛围,美玉也没什么负担,大大方方地接下,闻了闻,然后晃着那只拿着柠檬的手说:“谢啦。”

    天使在人间,伯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全是她。

    “你为什么不回女校,休息几天。”伯驾突然问,他真希望美玉马上离开医馆,这样三爷来,就摸不着她了。

    “女校早就没我的房间了,况且校长也希望我一直在医馆,她说,”美玉站起来,踮着脚尖把头伸到伯驾跟前,“校长说明年要提拔我做护士长。特蕾莎护士长要回国了。”

    伯驾还是第一次和美玉离的这么近,而且是美玉自己凑过来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不懈追求有了效果,也真心为美玉高兴,“太好了!”伯驾大声说。

    “小声点儿,特蕾莎还没回国呢。”美玉故作娇嗔地拍了他的肩膀。

    片刻,二人笑作一团。

    “哎!”伯驾叹气道。

    “怎么了?”美玉问。

    “我在想,巴斯德院长什么时候回国?”伯驾正经八百地说。

    片刻,二人笑作一团。

    “您想得有点多!”美玉又拍了他的肩膀。

    “行,我走了。”伯驾见好就收。

    “哎,再聊两句。别走啊。”美玉被刚刚的对话迷住了,她太享受这样的一唱一和,这是她和三爷间少有的轻松自在。

    伯驾潇洒地摇着手,头也不回地和美玉再见。他非常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乐得合不拢嘴。至于明天三爷回来的事儿,伯驾尽量不去想,他知道三爷不会把美玉接走,要接早就接了。他和嘉柔的想法一样,留不住心,留住人也行。浓情中,爱的一方都能学会退而求其次。

    虽然同事们都认为情急之下求助中医,也属于某种退而求其次,但院长巴斯德,真不这么想。他身居高位,面对着八面来风,有病患,有海淀官衙,有东交民巷,还有自己的组织:欧美医学联盟。如果这场伤寒收不好场,那这些八面之风,是否愿意给自己一个退而求其次,就不好说了。更何况,巴斯德是个医生,虽然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事务,但他一直未忘初心。所以每到紧要关头,他都告诉自己,只要把病看好了,其他都不是事儿。

    巴斯德伴着夜色,抵达大后仓胡同。他很少来西边,平日都是直接奔着东交民巷去,他甚至不记得,大后仓附近还有一座西式教堂。夜色里,他见着那高耸的塔顶,还恍惚了一下:“对,这里还有两位意大利兄弟呢。”

    车马停稳,伙计传报,三爷迎出。

    “怎么了院长?”三爷上前询问。前几日,沈易氏启程去百望山看孩子们,沈宗福去大营里,三爷也不想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嘉柔,所以沈易氏前脚走,他后脚也走了,回大后仓柜上。

    “三爷,去趟大栅栏吧。求见林家大爷。”巴斯德说。

    三爷纳闷,问:“您客气。现在走么?还是明日一早。”三爷示意巴斯德是否住一夜。

    巴斯德摇摇头,摆摆手,说:“不住了,深夜打扰甚是不便,可医馆病患等不了。”

    三爷听出事关紧要,不再多说跟着上了巴斯德的马车。

    车上,三爷给巴斯德讲了之前大哥入狱的事儿,他说:“自打那以后,大哥都谨言慎行。虽然医馆有难,但毕竟是洋人的地界,不知大哥会怎么想。”

    巴斯德边听边点头,边叹气。他说:“如果大哥不方便出面,那给几个方子,出点主意,也好。”

    三爷从未见巴斯德如此慌张,他在任何疾患面前都是那么游刃有余胸有成竹。“想必医馆那边的情形,不容乐观。”三爷琢磨着。

    车马落定,伙计睡眼轻松地开门,见是三爷回来,赶紧往里请。

    “三爷,怎么这前儿来了。您辛苦。”伙计边开门边说。

    “大哥睡了吧。有急事儿。”

    伙计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去后院。等了好半晌,大哥披着外衣,来到前厅。

    “大哥。”三爷迎上去,“巴斯德院长亲自来了。”

    大爷赶忙拱手作揖,再困也不能失了礼数,嘴里还念叨着:“看茶,看茶。”

    “大哥,不用,有急事儿。”三爷说。

    巴斯德上前一步,把医馆近况跟林家大爷描述了一遍。大爷反问了几个问题,二人仔细研讨着。

    好一会儿,大爷让老三拿来纸笔,借着油灯,写下一副预防伤寒的方子。

    大爷说:“巴院长,让所有医生照方服用,那些个不重的患者,全部清退,实在走不了的,等我亲自问诊后,再配药方。”

    “大爷,在下不知如何感谢。”巴斯德第一次学着中国人的模样,拱手作揖,以前他都只行鞠躬礼。

    “巴院长,医者父母心,何来感谢一说。您信我们中医,我倒是要感谢了。”大爷说。

    巴斯德伸出右手,林家大爷明白洋人的礼节,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现在医馆还有多少走不了的病患。”大爷接着问。

    “不多,还有二十来个。”巴斯德低着头说,“都是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外伤居多。”

    “那可不少啊。”大爷皱着眉头,“我现在就随您去百望山,明日一早便给那些动不了的病人问诊。”

    “这真是,真是大恩不言谢了。”巴斯德激动不已。

    三爷在大哥面前,都不太言语的。他俯首站在一旁,时不时点点头。听到大哥要去百望山,他心中一紧,心想自己一个人在洋人堆里掺和着就行了。

    “老三,快去准备车马。”大爷吩咐道。

    三爷对大哥的敬畏是打小就有的,因为无论做人还是医术,大哥都是他的楷模。三个男人连夜从大栅栏折返百望山,三爷顶不住睡着了,大哥和巴斯德仔细商量着对策。天微亮,车马抵达。

    其实,医馆和附近村子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些,林家大爷先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村长尾随着大爷要方子。大爷摇摇头,对村长和巴斯德说:“村长,你通知附近的村落,把所有发热的,咳嗽的,都送进医馆里。”

    然后转头对三爷说:“你去通知海淀官衙,让他们给医馆站岗,病人不得随意走动。”

    大爷又对着巴斯德问:“医馆的地方够么?”

    巴斯德说:“医馆可以容纳两百人就诊,但住院只有五十张床位。”

    大爷说:“那就是还有三十张床可以用。”

    巴斯德说:“教堂腾出来了,那里放二十个人,只是没有那么多床。”

    大爷说:“让村子里的人自己带铺盖过去。”

    交代好这些事务,大爷跟着巴斯德进医馆。路过一口井时,大哥停下脚步。他朝井里看了看,说:“这井连着十里八村?”

    “对。”村长上前回应。

    大哥紧皱眉头问:“附近还有什么其他水源?”

    巴斯德上前回答:“还有百望山山脚,东南侧,有口泉水。”

    大哥思索了一阵,对着村长们和巴斯德说:“伤寒不好治,只能一个个排除。把水井封了,取山上的泉水喝。煮开了喝。”

    说完这些,大哥又快步走进医馆旁的临时发热病房,看那些病人。三爷跟着,巴斯德拦住三爷说:“您就别进来了。”巴斯德抬手指着医馆门口挂着的告示:“非医患禁止入内,家属止步。”

    三爷犹豫了一下,正要解释,大哥说:“对,三弟,你别进来了。外面等我。”

    三爷想说不定美玉并不在发热病房,他转身到医馆去,可医馆门口也站着门外,告示上还是:“非医患禁止入内,家属止步。”他尝试和门卫解释,门卫带着面罩,根本不听他说。

    大爷跟着巴斯德巡视了一圈,他们从发热病房出来,又进医馆绕了一圈,然后回到院子里,大爷摇着头说:“如果封了水井还不得用,就怕是得一场雪,把毒压下来,才能好了。那些个走不了的老病人,就照各自的方子抓药。等所有周边病人都住了进来,您这儿就先封锁吧,不得随意出入。”

    巴斯德摇摇头,“那就如大爷所说吧。”巴斯德庆幸自己及时找到了三爷,没有三爷和附近村长的协助,他一个洋人,是处理不了这种事儿的。他接着对三爷说:“三爷,这还得麻烦您去和海淀官衙解释。”

    “巴院长,这事儿我去办。”三爷答应着,然后转向大哥说:“大哥,我先送您回吧。”他不想自己大哥留在这里,上次的事儿,让他心有余悸,总怕大哥被卷入什么麻烦,也怕大哥发现了他正在密谋着的事儿。

    “我自己走,你留下把外面衙门的事儿,村里的事儿办了吧。记住吗,不要进入那些病房。万事小心,多喝水,勤洗手,不要触摸口鼻。” 大爷嘱咐三爷道。

    送走林家大爷,巴斯德对身边的伯驾说,“你看,遇到麻烦,总得找本地人。幸好有三爷,他们林家上下,都是好人。”

    伯驾悻悻地笑,他承认三爷在某些时候是好人,某些时候不是。

    三爷走过来,问巴斯德:“美玉好么?”

    巴斯德说:“在发热病房。很辛苦。”

    三爷说:“我去看看。”

    伯驾拦住说:“那里是禁止入内的。”

    三爷不好在巴斯德面前跟伯驾争执,沉默着不言语。

    巴斯德说:“伯驾,你,算了,还是我去,我去叫她出来,你们长话短说。她真的很忙。”

    三爷赶紧向院长行礼作揖。伯驾摇着头走开。

    三爷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巴斯德一个人从发热病人走出来,对三爷说:“美玉让我告诉您,这里太危险,请您赶紧走。她也不出来了,怕会传染。”

    三爷急切地问:“她病了?”

    巴斯德说:“没有,她在照顾病患。”

    三爷想了想说:“多谢院长,我去把那些外场的事儿安顿一下。”

    巴斯德看着三爷没落的背影,挑了挑眉毛,耸耸肩,转身进发热病房。

    美玉的确在照顾一名危重病患,是位年轻少妇,她被家人送来时已经发热数日,开始说胡话,短暂性昏迷。这样的危重病人,被安排在发热病房的单间里,用帘子隔开,帘子上写着:“危重病人。”

    美玉见这位姐姐美貌肤白,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但送她来的人,放下她就走了,倒是留下了足够的银子。这几日,只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个小少爷来看过两次,美玉怕孩子过了病,嘱咐那些门卫,不能让孩子进来。

    老妈子独自到病床前看病人,美玉听到老妈子叫那病人“姨奶奶”,才知道这位姐姐是侧室,不是正妻。老妈子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美玉见老妈子摸着泪,就追出去问:“大娘留步。”

    老妈子见护士追出来,赶忙问:“大夫,您说。”

    美玉说:“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不过,病人已经好转了,您哭什么。”

    老妈子说:“我哪儿哭了,我没哭。”

    美玉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沉默着。

    老妈子像是找到了知音,不等美玉开口,接着说:“姑娘,我们姨奶奶命苦,跟了老爷做了妾,老爷外出不在家。他们不说过来看看,还把她的床被都扔了,已经要准备后事了,说是人肯定活不了了。”

    美玉急了:“怎么活不了?她已经退热了,她很顽强。”

    老妈子抹着泪说:“就算是好了,回了家,上上下下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们,谁还不看在眼里,她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么?”

    美玉问:“那不还有个孩子么?”

    老妈子说:“那是大宅门的孩子,她只是把他生出来罢了。嗨,人活着就行,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吧。”

    美玉愣着,说不出话。

    老妈子摇摇手,跟美玉告别,边走边嘟囔:“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他们没受过那气。”

    美玉叫住她:“等等,您是说夫人对她不好么?”

    老妈子说:“姑娘您年轻不经历风雨,哪里还用夫人亲自说什么做什么,下面人在这种事儿上最长眼,他们早就把夫人想干的不想干的都干了。”

    美玉急着问:“那老爷呢?”

    老妈子摇摇手,说:“指望男人?老爷有几个姨娘,不差人儿。”

    美玉拉住她,颤抖着声音问:“大娘,我只问您,妾氏将来能入族谱么?”

    大娘深吸了一口气,说:“侧室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不能与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侧室的娘家也不被夫家承认为亲家,侧室死后既不入族谱,更不入祖坟。”大娘说完这些话,径直走了。

    美玉浑身哆嗦着,她本已经决定下次三爷来找她,她就随了他。就在刚刚巴斯德叫她去见三爷,若不是眼下情况格外危机,她是一定出去答复三爷的。纵有伯驾的万般柔情,却始终挥不去她心里的三爷,可大娘的这些话,让美玉觉得,日后可是一生的万丈深渊。

    美玉站在院子里,任由刺骨的风吹得自己浑身发抖,冬日暖阳又很刺眼,不知是冻得还是光刺的,总之是流下泪来。

    通州大宅的沈易氏也正抹眼泪。

    阿贵像逃荒一样驾着马车离开医馆,沈易氏哭哭啼啼整一路。回了家,还接着哭,她坐在北屋上位,跟夫君讲医馆的事儿。

    沈宗福听完夫人的叙述沉着脸想,若儿子继续留在那儿,真要出了什么事儿,这一脉单传的,跟祖宗也没法交代啊。

    沈宗福不知如何是好,右手食指敲打着椅子扶手,竟想起要送去袁将军的武卫右军那五百五十六匹战马,更心烦了。

    “嘉略不能给通州大营丢脸,现在回来那就是当了逃兵。不到万不得已,儿子不能半途而废。”沈老爷自言自语着,呷了一口冷了的茶,起身回后院去。这一次,他没去祠堂,他想着若是有事儿没事儿就进祠堂,一来被家人笑话了,二来被祖宗笑话了,三来被也自己笑话了,万不能在知天命的年岁上,变成个婆娘。

    沈易氏本不想让嘉柔知道三爷提亲的事儿,可如今儿子命悬一线,要是能早点把嘉略安排进本草堂,就能体体面面地离开医馆,不是什么逃兵。

    可是,若开口向三爷求助,那就得要直面嘉柔的婚事。思来想去,反正嘉略早晚也要如本草堂,嘉柔早晚得嫁过去,不管他三爷这么想,女儿是一往情深的。为娘虽然看出些蹊跷,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就先做去告诉女儿实情。

    沈易氏敲开女儿的房门,轻轻走近正在读书的女儿,递过那块珐琅彩蓝色怀表。

    嘉柔被怀表的炫彩吸引,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那的确是巧夺天工之物,刚要用手去触摸,沈易氏说:“嗯,三爷给的。”

    嘉柔的手迟疑了一下,脸上的光彩也消逝了。她落寞地低下头。

    沈易氏说:“女儿,是你的早晚都得来。你且想开些。”

    嘉柔说:“母亲,您说什么?”

    沈易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着,说:“过些日子,林家大爷就来送彩礼,定日子。”

    最盼望的事儿终于来了,嘉柔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接过母亲硬塞过来的那块怀表。

    她摩挲着手里的精美之物,听着母亲的念叨:“三爷是大富之家,但这么贵重的物件也足见其用心之重。三爷还为之前的事儿向你赔不是。还说尽快成婚。”

    前面的话,嘉柔都听得心甜,这句“尽快成婚”却令她倍感不安,她默不作声,只低头继续摩挲那块怀表。

    沈易氏见女儿神情怪异,甚是心疼,她气不过女儿何苦对一个不过尔尔的林老三如此动情,又不能不承认三爷是美玉的魔障!

    “母亲,下回您到百望山,我与您同行吧,我想去看看弟弟们。”

    沈易氏对女儿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吓着了,心说这孩子莫不真是魔怔了。

    “行,好。”沈易氏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她觉得嘉柔看穿了自己,那些有关嘉略的事儿,有关山顶的事儿,沈易氏很慌张,不由得走向祠堂。

    嘉柔聪明,读得书也多,这令本就敏感的她,更加机警。她认为三爷的转变,一定有什么缘由,就提笔给嘉略书信,她不知如何开口和弟弟说自己的婚事,只是问他们在医馆好不好,三爷是不是经常去?眼下,也只能去跟弟弟打听些消息,以便推断出什么。但嘉柔更明白,无论三爷是出于何种目的要与自己完婚,她都不在乎。

    聪明人的痛苦,就在于他们总是要依据事实,基于逻辑,去推断事情的本质。他们推导出事实的真相,但真相并不能帮他们回避什么,而是依然和其他人一样,要去承受真相带来的痛苦。这样一来,他们比常人承受了更多。如果傻一点,眼前发生什么就信什么,日子就轻松多了。

    嘉略就是这样的傻人,否则,他早就把自己吓死了。

    嘉略每天忙得顾不上吃喝,一边照顾病患,一边预防感染。

    “表哥,我太累了。为什么那些脏活累活都是我们。那些呕吐物和排泄物,我真的不想弄了。”容川躺在床上,对嘉略说,快哭出来。。

    “别哭!”嘉略本就心烦意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阵仗,有几位医生总是指示他俩去做,自己都躲得远远的。

    “特蕾莎护士长也不积极,都是美玉姐在做。”容川说。

    “还有那个什么英国的欧文,葡萄牙的罗纳尔多,西班牙的阿隆索,都躲得远远的。”嘉略也跟着抱怨起来。

    “倒是伯驾他们,真可以。”容川说。

    “可以,咱们玩儿得好的这几个,都行,伯驾,艾克曼,马克斯,真是胆子大,我见着伯驾给那个病人吸痰来着,他太牲口了。”嘉略说。

    “表哥,我们要做伯驾那样的医生么?”容川问。

    “说实话,还是给马看病轻生。给人看病太费劲了。”嘉略用手按着头说。

    二人聊了聊着睡着了,没多久,又被敲门声惊醒。

    “起来帮忙,又来了两个病人。”伯驾把他俩叫起来。

    幸亏没脱衣服,拔腿就走。

    伯驾见两个孩子比自己走得更快,又无奈又欣慰。美国来的伯驾,指使不动别人,只有这俩孩子,能随叫随到。

    嘉略和容川在走进医馆前,自觉地带好面罩,然后准确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

    巴斯德,艾克曼和马克斯,都在急诊忙活着,两个孩子帮新进来的病人脱去外衣,换上病号服,脱下来的外衣交给美玉,美玉拿去烧毁。

    巴斯德不解地问:“怎么只有一个护士?其他人呢。”

    艾克曼说:“院长,现在是夜里,只有一个护士值夜班。”

    巴斯德有点生气:“叫特蕾莎护士长过来。”

    艾克曼说:“她请了病假。”

    巴斯德惊觉地问:“什么病?发热么?”

    艾克曼说:“不是,说是肚子疼。”

    巴斯德对艾克曼说:“现在去把女校校长请来,马上。”

    艾克曼见院长气急了,赶忙出去。不多会儿,校长站在急诊室里。

    巴斯德对到访的校长说:“亲爱的维多利亚,您瞧瞧,没有一个护士。护士长也请病假了。”

    维多利亚校长搓着手说:“对不起,院长,我马上去请特蕾莎。”

    巴斯德拦住她,说:“选一个人做临时护士长吧,马上!”

    美玉踩着这句话走进急诊室,直奔洗手台仔细洗手。

    “美玉护士长,你来。”巴斯德说。

    美玉不敢回头,等了半天,回身问:“您叫我?”

    “美玉,特蕾莎护士长病了,这种关键时刻,得有人担着,就麻烦你先担起来。女校新来的学生,你找两个稳妥的,过来帮你。”

    护士长的任命,都是由女校校长决定。美玉从人事关系上,隶属女校,不是医馆,她的月薪也是女校发放。但女校隶属医馆,所以巴斯德实际上是美玉上级的上级的上级。

    美玉不敢答应什么,而是看向自己的校长。校长本就喜欢美玉,见她在这里认真努力地工作,也算是搬回了点面子,赶忙说:“其实早就准备提拔美玉了,这也是个时机。就听从院长吩咐,任命美玉为临时护士长吧。”

    校长走向美玉,说:“明天一早去选两个合适的学生,跟着你。现在是危急时刻,大家都辛苦一些。我也过来帮忙。”

    消息走得很快,女校很快就传开了,特蕾莎护士长自觉无趣,提出了提早回国的申请。女校校长也就顺水推舟,准了她的计划。这样,美玉就从临时护士长,可以做上了正式的护士长了。

    这样的喜事,被美玉拒绝。她知道自己年级尚小,调度不了那些老资格的姐姐们;而且,做了护士长,就得以身作则,自己和三爷那点事儿,难以为继。再三权衡,她向校长申请,放弃做正式的护士长。校长也觉得美玉确实小了些,那些等了多年的老护士们必定有微词,既然美玉也提出来,倒不如继续顺水推舟,大家都高兴最重要。

    校长还没来得及宣布美玉只是临时的,就有人坐不住了,有几个洋护士一起找到校长,实名举报。校长笑呵呵地说:“孩子们,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三爷,都得减半。”

    “他为什么不接走她?”一个洋人女护士翻着白眼儿问。

    “是美玉不想走。”校长说,“你们谁想住到医馆里,日夜连轴转,也行。坚持两年,就来做这个护士长。”

    洋护士低下头,不说话。

    校长说:“对了,现在医馆的形式非常严峻,你们谁想去帮帮美玉。”

    几个洋学生扭头走了。

    美玉在中国女学生的帮助下,和医馆一起日夜连轴转。天佑百望山,几位主力医生和护士们,都没有被感染,嘉略和容川也安然无恙。但大家最在意的,还是能否保住每一个病人,不出现死亡病例。就这样,又熬了十天,终于等到了阿贵从**弄来的乙酰水杨酸。美玉和护士们给病人们服下,等着药效发作。

    天公作美,初雪来的也早,病人们开始退烧,大家总算见到了希望:伤寒之势终于开始消退了。

    这时候,巴斯德院长召集大家开会,医生们各自排开,院长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说:“近来大家都辛苦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过去了,艾克曼,你排个班,以后每八个小时,轮一次岗。”

    “是所有人轮流么?”马克斯问,“我们几个已经忙了好几天,是不是可以休息几天。”

    巴斯德看了看大伙,说:“对,所有人轮流。这几天在医馆值守的,可以往后排。”

    嘉略好奇为什么巴斯德不处罚那些躲清闲的,也不奖赏那些出了功劳的。

    回到房间,嘉略问容川:“院长怎么都不冲那些不干活的人发脾气?”

    容川看了表哥一眼,说:“不懂。”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接着说:“姐姐写信来了。”

    嘉略更纳闷了,怎么姐姐会写信来,一定是有要是。他从容川手里接过信,才发现这一个多月,自己已经把医馆外的世界忘了个一干二净。

    吾弟嘉略:

    安好?

    医者辛劳 望体恤自身 劳逸结合

    三叔已提亲

    许久未见 吾将择日往百望山探望

    嘉柔敬上

    送走了最后一位发热病人,巴斯德让嘉略回家休整几日,嘉略觉得姐姐近日便来探望,也就没必要回去了。便书信给通州,说伤寒已去, 可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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