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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里本没有关押犯人的地方，张伯超便被安排在一间柴房里，依宣怀吩咐，加了个大炭盆，稻草堆成的矮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纵然如此，宣怀仍旧觉得对这位耿耿忠臣心怀愧疚。送季燕彰至魏府后，再回来已是亥时，见柴房的灯还亮着，向侍婢要了壶老黄酒，蹑着步子走了进去，将酒壶轻轻放在炭盆的沿上温着。
“伯超还没休息？”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怜惜。
张伯超正蹲靠在墙根，捧着本书读得投入，万没想到这个时辰宣怀会来，慌忙放下手中书本，诚惶诚恐跪地磕头道：“罪臣叩见六王爷，此番蒙冤，承六王爷不弃相救，罪臣实在”他哽哽咽咽，至不能言。
“伯超不必如此，你有罪没罪我最清楚，”宣怀依旧声音轻柔，双手扶起张伯超，拉着他到榻上坐下，稍作迟疑，问道：“后悔吗？”
张伯超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淡然一笑，反问宣怀：“王爷后悔吗？”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自若与坚定。
这一问恰是说中心事，胜过千言万语。无端卷进庐城官场的漩涡、成为众矢之的，悔吗？旨意未达便封银库、耗巨资开拓新水道，悔吗？如今，救下自己这个戴罪之臣、始作俑者，很可能还没进到京都就会遭人非议，受人弹劾，悔吗？
深夜至此，本是要告诉张伯超，若想保全性命，他可以放了他，从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的决心竟比自己还要坚定。宣怀亦释然地笑了，“你我这般无悔，合当共醉一回。”于是勾过炭盆边的酒壶，灌下一大口热酒，然后递予张伯超。二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闲话佐酒，聊了大半个夜。
梓辰回到西院时，地上月光已经所剩不多，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蹲在垂花门的台阶上，瑟缩、娇小。西芙吓了一跳，拽住梓辰的衣袖停下脚步，冲着那身影大喊：“你什么人？躲在这儿做什么？”
梓辰拍拍西芙的手背，示意她别紧张，又望了望那个身影，柔声道：“看身形是个姑娘，别吓着她。”
身影缓缓站起，一张瓜子小脸被微薄的月光照映得楚楚可怜，“梓辰先生，是我。”张依瑶扶着墙根，怯怯开口。
西芙对这个给梓辰下过毒的女子没有好感，恹恹瞥她一眼，下意识扶住梓辰的胳膊，不想他靠得太近。梓辰却仍是和颜悦色，这个姑娘，他一度以为是他的小呦，同样那么善良、那么纯真，即便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必是被逼无奈，他怎么会怪她？“快进屋吧，外面太冷。”
书房里，先前残留的温度尚未褪尽，西芙赶紧燃起炭盆续上暖意，又端来热茶，却只倒了一杯放到梓辰面前。梓辰看看她，圆圆的脸蛋上是平日里甚少出现的严肃表情，笑了笑，把茶杯递到张依瑶手上。西芙皱皱眉，只得又倒了一杯，搁在梓辰手边，然后转身出去了。
握着温热的茶杯，张依瑶冻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红晕，“梓辰先生，我听说六王爷已经回来了，那我爹”
“六王爷很快会将张大人救出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总是叫人无可置疑。
“那，我爹很快就能回家了？”
张依瑶又惊又喜的表情让他心疼，“恐怕，没那么快。还得劳张大人随王爷去一趟京都。”
“去京都？为什么？我爹是被冤枉的！”张依瑶有些激动，手指紧紧扣住茶杯。在她印象里，被押解进京的犯人必是犯了大事的，而且多半有去无回。
“我知道，”他拍拍张依瑶的肩膀，“你放心，张大人此行很安全。”视线对上张依瑶盈满秋水的眼睛，“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她信，她当然信。这世上除了父母，再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这般无条件地想要去信任、去依靠。张依瑶点点头，握着茶杯的手也松缓了一些。片刻沉默过后，突然轻声道：“先生，您怪我吗？”这句话终于问出了口，即便明知答案是否定的。前几回见面，都因为父亲的事，一直没机会认真地道歉，为此，她辗转难眠好多天。
梓辰心头一沉，凝眉叹道：“他们的目标是我，却害依瑶姑娘被人利用，梓辰该向姑娘道歉才是。”
压抑多时的委屈顷刻间涌出，张依瑶的眼泪瞬间成了断线的玻璃珠子，她身子一滑，跌跪下去，深深俯首，以额加地，哽咽道：“依瑶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先生原谅，若是先生不弃，让依瑶伺候您左右吧，依瑶想陪爹去京都。”
“先起来，”梓辰俯下身刚要去扶她的肩膀，西芙却“嚯”地推开门冲了进来，“先生身边有我服侍，不用旁人了。天这么晚，张姑娘还是请回吧，别再污了姑娘清白。”
梓辰没奈何地叹息一声，自己在两个小丫头面前竟有些束手无策。“西芙说得有理，张姑娘还是先回屋休息吧，其它的事，改日再说。”不自觉地，也跟着西芙改口称她张姑娘。
送走张依瑶，西芙回到屋里，把小几上两人用过的杯子一并收走，“茶凉了，给您换杯新的。”
“不用，还是温的。”张依瑶的泪水让他睡意全无，随手拿过白天没看完的书，寥寥地翻着。
“要的，大小姐交代过，要伺候仔细了。”她固执地拿起了两个茶杯，张依瑶下毒的事让她心有余悸。
梓辰抿着嘴笑道：“‘伺候仔细’便是听墙根？”
西芙脸一红，这才察觉自己的失礼，口中却不肯承认，“她害过您，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丫头，越发伶牙俐齿了。”
“我这是近朱者赤。”
一杯新茶送至梓辰案头，又添上两盏烛火，西芙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搬一张圆凳，坐到了门边角落里。
梓辰看看她，温声道：“回去吧，我一会儿也睡了。”
“大小姐交代过，您身体刚好些，这两天要整夜守在屋里。”
又是她的交代，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吧。想起今晚与游姜的那番谈话，想起她面对自己时轻蔑又无助的眼神，梓辰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凄惶。“听话，去吧。魏小姐要是问起，就说是我赶你走的。”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一声“听话”大概是没有人可以拒绝的，尤其是女人。西芙果然乖乖回去了，临出门指指桌角上那一盘：“这是大小姐做的糕点，正好您当宵夜吃。”
一块块洁白的方糕就那么整整齐齐地躺在不起眼的素白盘子里，安静地等待被人发现、被人欣赏、被人享用。梓辰痴痴看了半晌，终于拿起一块，轻轻咬下。是意料中熟悉的味道，明明嘴里是甜腻的，心里却为何如此苦涩？“先生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游姜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犹在眼前。当然会害怕，害怕你得不到幸福，害怕宣怀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害怕不能替青琅星完成他普济元元、中兴王朝的使命。小呦，你可知道，命运在我面前布下一盘棋，如今，我已入局，举子无悔。
也许真是余毒作祟，又兼一夜冷风吹，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口吞咽都使这痛更加深一分，他却依然甘之如饴。整整一夜，梓辰歪在椅子上品味着心底里的甜腻与苦涩，直至看到天边的晨曦划出锋芒，直至把一整盘方糕统统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