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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醒来的时候，第一幅向日葵已经画好了。画中央，两朵向日葵依偎着，低诉着，花梗被折断了，她们正在怀念那些挺立在阳光下的日子。一只体态丰腴的花冠横躺在一片深蓝色的衬布上，她微笑着正脸朝向画面，似在张望，红褐色的花心充满了渴望；另一只体型稍微瘦小一点儿的花冠羞涩地躲在姐姐的身后，她转过脸，只以背示人，那弯弯的花梗坚定地指向画面的右上角。
倘若，这个时候，我把手伸向她，将那绿色的花梗轻轻地握在手里，她是否愿意跳出来，到我的房间坐坐，一起聊聊天呢？
“嘎！嘎！”
鸭子暴跳起来，噗噗拍打翅膀，挡在向日葵的面前，似乎有话要说。
噢，它的翅膀变长了，舒展之后，都能在身下拖长长的影子了。我被这轮廓完整光滑的影子吸引住了，它的每一次颤动，都能激起影子的更丰富的变化。影子扭曲自己跟随翅膀的节奏，向日葵转动花盘追逐太阳，鸭子为心爱的花儿歌唱，它们并无什么不同。
忽然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影子，低头寻找着，噢，这一小片灰暗就缩在脚边。它终日相伴，而我竟浑然不觉。自嘲地笑一笑，却见鸭子已经气得连头顶那一撮最柔软的绒毛都直竖起来了。看来这一次，它真的生气了。弯下腰，伸出手，可是它却不愿意跳上来。
“怎么啦，不喜欢？”
“嘎。”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将那幅向日葵搁在房间的一角。窗外，阳光灿烂，向日葵展露笑脸，在风中轻舞，鸭子痴痴地趴在窗边，守着那一道金色的风景。
“我画的不是你心中的那一朵？”
“嘎。”
“你喜欢她？”
“嘎……”
将鸭子头顶的那一小撮绒毛抚平之后，我决定再画一幅向日葵。
小池塘的水越来越清澈了，每一根水草的生长的位置，我都熟记于心了。每当支起画架，坐在橡树下，这个宁静的小池塘总能使我的内心获得安宁。鸭子显然对住在池塘里的小鱼一家颇感兴趣，每次来到池塘边，它总是忙着跳入水中，咕噜咕噜地练习捕鱼的技巧。
我忙我的，鸭子忙鸭子的，向日葵与小鱼儿，大家互不干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第二幅向日葵终于画好了。
这一次，我把三朵向日葵插入一只绿色的花瓶里，她们脸朝画面，近乎三角形分布，站得最高的那一朵花梗高出了大约半个头，她看起来还很年轻，金黄色的花瓣，笑容天真烂漫；与此相反，另一朵较为年长的，却像患了重病，她的花瓣已全部褪去，忧郁地低着头，叶子也都枯萎了，衰败的褐色里找不到一丁点儿绿。花瓶的脚边，躺着一支带花苞的花梗，绿色的花苞指向画面的右下角。
整个画面看来，瓶里的三朵向日葵还是显得太有分量了，我又在画面的左下角，在挨着花瓶的地方，添上了一朵较为丰硕的花。这朵后来被添加的向日葵显得比原先设想的还要愉悦，快乐得连花瓣都忍不住在舞动。花瓶的脚下是与花瓣的金黄色对应的偏紫的蓝色衬布；背景，是一颗星星也找不到的幽远的神秘莫测的深蓝色的夜空。
画完这一幅之后，太阳开始转向天的另一端。我懒懒地躺在草地上，等待鸭子从小池塘捕鱼归来。直到草丛里响起了古怪的沙沙声，还不见它上岸。这沙沙声越来越稠密，越来越响，我侧耳倾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草丛里可能有蛇。
一条长开血盆大口的巨蟒和一只娇小可爱的小鸭子……
噢，别……
受了这个假想的惊吓，我一骨碌就从草地上翻身站起来了，警惕地四处查看。池塘的水面一如未曾动过笔的画布，单纯、平整。水草静静地弯着腰，没有一丝风，树上的小昆虫也不叫唤了。
“鸭，你在哪里？”
沙沙沙！
拨开草丛，绕着池塘，一圈又一圈，千万遍呼唤着鸭子。可是，除了那诡异的沙沙声，就再没别的了。最后，连沙沙声都听不到了。我一头倒在了橡树脚下，不好的预感充斥了整个头脑。或许，这一次，我就要失去鸭子了，从此，再也看不到鸭子跳舞了。
忽然吹来了一阵大风，弱不禁风的画架，不安地摇晃着细腿。我盯住画架上那幅摇摆不定的向日葵，不可抑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若不是因为要画向日葵，一朵又一朵，鸭子就不会不见了。刚才的沙沙声，就是蛇的毒牙正在撕破鸭子的小肚皮么？
“把鸭子还给我！”
我悲愤地冲过去，高高地举起那幅向日葵，上面还散发着淡淡颜料味，但是，此刻闻着，却只能令人作呕。我想，我再也不要画向日葵了！
“嘎？”
鸭子从橡树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它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走几步，停一停，又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转动着小眼睛，抬起头，懵懂地看着我。它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一只刚睡醒的鸭。它刚才睡得很好，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尴尬地放下了那幅向日葵，飞身上前，默默地蹲下来，伸出了宽大的手掌。它的眼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羞涩，轻轻一跳，温顺地把自己陷入我的手心。失而复得的喜悦驱散了心中所有的不快，当把脸贴着它的后背，一遍遍轻拂过的时候，我的脸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每一根细羽毛的顽强的生命的力量。
“你若困了，就睡在我身边。”
“嘎……”
仿佛经历了一场从一飞冲天到从天而降的短暂又漫长的旅程，鸭子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就像眼前这个静谧的小池塘，总能令人安心。闭上眼，我偷偷地在心里许下了一个诺言。
直到有鱼儿再次跃出水面的时候，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对鸭子说出了想要离开家的想法。大海是什么样的？远方是什么样的？关于未来，我们都一无所知吧。可是，谁又会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一条闪着银光的鱼儿不安分地窜出水面呢？
橡树与青草的香味，混合了那幅向日葵散发出来的浓烈刺鼻颜料味，连呼吸都变得丰富且充满了趣味。鸭子仰起脸，凝望着我，在圆圆的小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确定、肯定、坚定、不后悔。噢，我看到的，鸭子也一定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