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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察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接下来我希望你能用这四个词为我们讲一个故事。故事必须讲清楚四个问题。1、为何要复仇？2、是谁在背叛？3、哪里的枷锁？4、逃离去何方？我给你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穆察大概是犯了烟瘾，他想出去抽一口。可是杜云溪却没有动，嘴里紧张地唠叨起来。
我追出去对穆察道：“你竟然让一个妄想症的人来编故事？”
穆察嘬了一口烟，全身好像都被解救了，随后才对我道：“妄想症的人来做这件事，岂不非常合适？若是普通的被试，我说不定要给半小时时间来准备呢。”
我道：“明秋，真不知道你做这些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继续选用催眠疗法呢？”
穆察说道：“杜云溪的心中有一道强烈的防线，即使催眠也不能完全解决。再加上他有妄想症，有些内容真假难辨，反而会混淆我们的判断。我这次采用的是一种主题投射测验法，通过他自己编的故事，来提取对我们有用的信息。这样一来，他就显得很被动，而我们则占据了优势地位。”我对这些不是很懂，但大致猜测除了穆察的意图。
十分钟后，我们回到病房。杜小晨正端水给杜云溪，杜云溪一饮而尽，之后迫不及待地冲道穆察的桌前：“我可以说了吗？”穆察有点惊讶，他似乎没想到杜云溪是这种态度，于是点了点头。
杜云溪的气质本身就不像一个工人，看他这幅认真的表情和作派，我觉得他年轻时可能是诗人，尤其像戴望舒的《雨巷》里那“默默彳亍着”的叹息者。
他应景般叹了口气：“我的故事可能与你的问题顺序不一致，这可以吗？”穆察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的主人公名叫阿文，他有几个要好的兄弟，和一个心爱的女孩。尽管生活有诸多不如意，但是阿文每天都和他们在一起，心情也是不错，并不觉得烦恼。直到有一天，兄弟们背叛了他。他们开始嫉妒他的才华、垂涎他心爱的女人、甚至要把他的一切夺走。阿文被反复无常的命运击垮了，悲痛欲绝。可是这还不够，在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过后，他带上了枷锁，被宣判入了囚笼。然而身在囚笼的阿文并没有气馁，他等了很久，仿佛是几度轮回。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机会，逃离了囚禁他的地方，用尽一切方式找到了当年迫害他的人。故事的最后，正义战胜了邪恶，恨意被仇人的鲜血抚平……这些阶级敌人、两面派，快给我滚吧！”杜云溪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时，甚至有些颤抖，手上的青筋都显露无遗。杜小晨走过来，抚着他的肩膀，希望他能冷静一点。
穆察听后，有些默然了。他缓缓开言道：“杜先生，你认识这件东西吗？”说着，他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百元人民币。
谁知，杜云溪猛地站立起身，伸起右拳高呼起来：“领袖万岁！是我意志不坚定，资本主义滋生太快，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致敬，斗私批修要牢记，主席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番语无伦次的呼喊，我和杜小晨都受不了了，我们双双冲上前用力安抚着。我同时抱怨道：“明秋，你为什么要激怒老人家？！”
穆察没有理会我的埋怨，而是扔出一张纸、一支笔，摆到杜云溪面前，说道：“哼，还不把你的那点‘变天账’全都交代出来！”杜云溪闻言，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哦”的一声毕恭毕敬地抄起笔来，迅速在纸上涂涂写写，丝毫不用思考。
杜小晨抱着手臂站在她伯父的身旁，她轻轻将右边的一绺头发顺到耳朵后面，那专注的神情简直美极了。手臂抬起落下之间，我隐隐看到她右手手腕上好象有一块刺青一样的小巧标记，可是立刻被袖子遮盖住了。
穆察则完全没去注意这些，而是正对杜云溪坐着，眼中完全是审视的态度，好像一个警卫在看守犯人。
大概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们治疗的时间将近尾声。穆察将杜云溪的‘变天账’放入夹子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只说后天还要再来，或者将病人带到咨询室，并没有客套别的。我则安慰了杜小晨好多话，她回谢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至少在这一刻，我的心情没有了压抑，而是翻涌起一股幸福的热浪。相信她的心头也一定是这样。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穆察很多事情。“我希望你能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那十二个杂乱无章的词、没头没尾的荒唐故事、还有最后咄咄逼人的变天账。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质问道，语气中满是疑惑与诘责。
穆察笑了，笑得有些轻蔑：“子冯，我还是劝劝你吧。千万别打算利用这种事情来和女人拉近距离。”糟糕，被他猜中了。没错，我的确是因为心疼杜小晨才责问起穆察来。我转而说道：“那又怎样？”
穆察道：“让我说实话吗？你不是她的菜。婚姻可不是男人几句安慰、女人几个眼神就能定下来的。人们总是想入非非，同桌女孩帮你把笔捡起来，你就以为人家喜欢你。男人啊，怎么连没有大脑皮层的鱼类都不如？”
我听得有点烦了，直道：“扯这些干嘛？你快点说正题。”他收住了尖酸的论调，严肃起来：“投射测验，是弗洛伊德重要理论的实践。精神病人的所思所想，都可以通过实验的媒介传达出来。即使是以科技见长的现代实验心理学，也不得不承认弗氏的贡献。我今晚先后使用了三种投射方案：第一种是词汇表现，也就是通过十二个常见词汇，这些词汇通常是泾渭分明的，不是好就是坏，也参杂一两个中性词。然后让被试选出其中的几个，选词的顺序，往往就是他头脑中所隐含信息的重要程度。杜云溪先选的是‘复仇’，这多么令人震惊，我甚至开始质疑他两番出逃的动机。其后的背叛、枷锁、逃离也都各有寓意。值得注意的是，他一度在‘爱情’和‘友情’中徘徊。这说明，他人生中曾经有过感情经历，这对我们日后的治疗很有意义。第二种方案是主题统觉测验。这项经典测验被我改造成了用词汇来编故事。我们可以根据杜云溪的故事清晰地看到当年发生在他自己身上那件事的轮廓，不是么？他被朋友出卖了，失去了爱情和其他的一切，然后关入了牛棚。很多作家回忆牛棚时期的书我都读过，这些文字有着明显的共同点，忏悔与自嘲。无论何等风光的作家，在经历了那场浩劫之后都变得如此谦卑。杜云溪身上也一定发生了同样的事，而且就是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的发病。他所谓的枷锁，实际上就是监狱和精神病院。他想为自己的遭受的一切苦难报仇，所以才要逃离枷锁。”
我言道：“可是，他并没有害人啊。”穆察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害人？他前后合计失踪了两天多呢，你又没跟着他。”我被问住了，一时语塞。他继续道：“我用的第三种测验，是情境还原，同时也算一种急中生智。我事先并没有计划好这一步。但是听罢他编的故事，我觉得还是不够，尤其是他被打入牛棚的原因，实在不明确。于是，我用人民币上的主席头像逼迫他，他果然就范。我随即将他逼入死地，让他身临其境，并自己‘招供’。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他写的那些？”
我回应道：“我全看了，简直胡言乱语。哪里是变天账，可以说是糊涂账。他说他有三大错误，一是在挨批时讲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之类的话，是意图复辟孔家店；二是有意碰梅子，这应该是个女人名，犯了耍流氓罪；三是私下阅读过英语书籍，被资本主义侵蚀头脑。明秋，这不是糊涂账又是什么。有一句正经话吗！如果做这种事情都能被判刑，人类还有没有活路！”他却奋力摇着头，他郑重地看着我，说道：“子冯，在那个年代，哪怕只是这三件事中的一件，都会要人命的。”
我愣住了，忽然想起了大学语文课上，导师讲给我们的文ge历史。黯然之下，我不禁惭愧起了自己的无知与唐突。是啊，在那个年代，处处都要捉坏人、斗私批修。也许杜云溪正是被自己的朋友捉住了小把柄，从而遭到出卖，关入了暗无天日的牛棚，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穆察这时说道：“子冯，现代心理学的建立标志就是冯特建立了第一所心理学实验室。所以，现代心理的研究都是以实验和数据作为量化指标的。这就是我想说的心理学第三守则——实验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