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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叶镇——西接禹城、南傍徒骇河。
月影依稀铺水中，何人又见水中月。
酒阑沉醉归来后，依旧禹城绕客楼。
——用它来形容这个依城傍河的清幽小镇，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沽月客栈，便是坐落在新叶镇最为中心的繁华地段，也是新叶镇最为豪华的一所客栈了。
皓月当空、高烛举燃，客栈顶楼的房屋内布局颇为简易，但却整洁安静。
“大夫，怎么样了？”床榻前，浅惜凝视着搭脉问诊的麻袍老者，忍不住的轻声询问。
“这孩子恐怕是经历了异常的刺激、方才迷乱了神志。”移开了搭在平躺床榻上孩童手腕处的双指，麻袍老者黯然摇摇头，“心智的迷失，造成神经的错乱，这个孩子恐怕暂时已经丧失了记忆。”
“失忆？”浅惜闻言，神色一惊，好看的秀眉微微蹙在一起，“能够医好么？”
“这个…老朽也是无能无力，这般年纪的孩子、心智的孕育无疑需要更加的谨慎小心，只能不疾不徐，若是操之过激，淡存心智恐怕会尽数崩溃，届时他也将完全陷入疯癫的状态。”麻袍老者摇摇头，无奈的轻抚着胡须，轻语说道。
“呼…看来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浅惜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倒是没有像老者那般沉重的担心与过多的忧虑。
既然没有陷入想象中的糟糕，那么以苏姐姐的医术，治愈小龙应该不算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浅惜心中喃喃的苏姐姐，便是凌云阁麾下的医仙子、苏紫瑶。
“你走吧。”自腰间取出一锭银子，浅惜递于面前的麻袍老者，轻语说道。
接过银两、麻袍老者含笑着再度叮咛几句、便是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黯然叹口气，浅惜缓步来至床榻前，幽望着那个昏躺在床上的稚嫩身影。
“小龙…目睹了那般残酷的屠戮，一定吓坏了吧。”喃喃一声，原本娇蛮的少女，此刻却是展露罕见的恬静，捏了捏躺于床榻的肉嘟嘟的脸庞，双目中也是拂过一丝怜惜。
她清楚的记得当小龙第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如同陷入了噩梦的梦魇之中一般的惊慌之状：
——别！别杀我！！啊…啊…
原本清澈的双眸却是被大团的迷茫血色所充斥，小龙在浅惜的怀中死死地挣扎咆哮，如同依旧置身在那场血腥的屠戮之中一般。
无奈之下，浅惜只得点了小龙的睡穴，这才使他暂时脱离了血一般的梦魇，在沉睡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不过，眼下躺于床榻沉睡的小龙淡淡的眉梢间依旧是紧紧的蹙着。看起来，那段残留在脑海中的血腥片段，短时间内是无法消散了。
“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幽幽然叹口气，浅惜揉了揉小龙那紧蹙在一起的双眉，俏脸则是渐渐的阴冷了下来，“小龙放心吧，无论是谁、姐姐会替你报仇的。”
这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孩子、居然是她的弟弟？
是的，只不过两人并无血缘关系。
一年前：少女执剑江湖、鲜衣怒马，加之凌云阁主独女的尊贵身份，年仅十七岁的浅惜，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朝锐活力，尽显无疑。
也就是那一年，她结识了尚才八岁的小龙。
禹城的北端的黑云寨，听闻是大盗——南宫破的老巢，浅惜第一次江湖行的目标便是他。
凌云阁的规矩，若想成为其麾下弟子，必须独自完成一次投名状。而这些投名状的目标无不都是江湖中罪大恶极的恶霸一类，即使是身为阁主的女儿、浅惜也是得蹈距循彟。
尽管在江湖隐匿了几年、但大盗南宫破在中原武林也算是小有名气，不过对于浅惜而言，这依旧算不得太过麻烦的事情。
毕竟，她是公子凌云的女儿。虽然年仅十七、但剑法却已大成。虽然比不上凌云阁麾下七剑，不过也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剑客了。
那一天，只记得下着很大的雪，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少女策马独去，一骑绝尘。
可是江湖、并不是少女所想象的那般情仇似锦；人心险恶、口蜜腹剑，诡异不可方测的人心——才是纷乱的武林中最为可怕的敌人。
暗陷诡计、身负烈毒，但一番激战下来，浅惜依旧是倔犟的将那个面目凶恶的大盗斩于剑下。
那是一个颇为惨烈的结局。
——手中的剑、将倒地的凶煞男子的胸膛径直刺穿，而后一绞断送了男子所有淡存的生机，而似蝶一般的雪花不停地纷涌飘落、片刻便是将地表的尸首覆盖了大半。
少女此刻的面色苍白如冷玉，不断有殷红色的血自嘴角流淌而下，滴落在白皑的雪面上。
那血滴，在接触到雪上后，竟是化作了黑色。
该死的！
体内的剧痛令浅惜几乎忍不住想要嘶吼，只不过倔强的她却是一直在死死的咬牙坚持着。
看起来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虽说刁蛮，但却也是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傲骨。
冷灰色的云层压的低很低，大片的雪花落在少女华束的貂裘袍上，许久不能化散。
乱云低冷暮，地白雪色寒，刺骨的寒意令人少女由自主的颤抖。
浅惜收了手中的长剑，淡漠的望了一眼脚下被白雪覆盖的尸首，随即一步步的踉跄离去，拉扯住缰绳艰难的上马，然而这般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是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所有力气。
死死拉着缰绳，侵入脑海的眩晕感愈发的猛烈。浅惜知道，那是乌血散的毒性已经再度发作了。
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少女不断地在心中催促着自己。
——乌血散虽然算不得过于顶级的毒药，但若是长时间的放纵不管、也是会有着致命的危险。
狠狠的鞭甩一下缰绳，胯下的大宛马仰天嘶吼一声，疾奔而去；一骑雪落、劲风呼啸。
视野愈发的黑暗，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给死死的揉捏着，浅惜的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凛冽的风好似尽数灌入了她的肺，近乎令她窒息。
不知这般颠簸的疾驰持续了多久，少女终于到了扛到了极限，两眼径直一黑，昏死了过去。
重重的自马背上摔下，少女再度喷出了一口血。
那血在接触到地表上的白雪时，竟是瞬间变成了黑色。
这是哪里？
体内一寸寸的剧痛令少女艰难的睁开了眼睛，然而视野中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突然间，耳畔响起一声声孩童吟唱的歌谣。
错觉么？怎么会有孩子的声音？
“咯吱咯吱…”不远处有着雪下印足的动听声响，一个身着简朴棉袍的弱小身影渐渐地浮现在了视野中。
“咦？”孩童也就垂髫年纪，那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珠、泛着好奇的打量着躺于雪地的少女，居然并未有着一丝的惊慌与害怕。
乏力的疼痛急速蔓延了整个身躯，浅惜想要起身，但却只是无力的挥动了一下双臂，随即便瘫软了下去。
“姐姐，你受伤了么？是不是遇见坏人了？”脆生生的话语传来，孩童用那肉嘟嘟的小手拂去盖在浅惜脸庞的雪，轻声询问道。
感受着脸颊传来的细腻冰冷触觉，浅惜的神色一怔，随即带有一抹好奇的打量着蹲在面前的那张小脸。
脸盘尚未褪去的稚嫩，干干净净、眉眼清亮。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卖相倒是颇招人喜爱。
点了点头，浅惜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是没有。
“我去叫大伯来救你！”孩童抓了抓脸庞，旋即径直小跑离去。
不过乍然，那个孩子却是又回来了。
“姐姐，天冷，你盖上这个。”将身上的棉袍脱下，小手拍了拍上面沾满的雪花，随即小心翼翼的将之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因棉袍的短小，所以也只是仅仅盖住了浅惜的半个身子。
那一刻——浅惜蓦然一怔，心却是乍然抖动、泛起了微波。
这个孩子，竟是这般的纯真善良。他就不害怕这个素昧谋面的少女就是她口中的坏人么？
大雪似羽，依旧没有停下的痕迹。
正在浅惜恍惚迷离的时刻，不远处再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伯大伯！就是这个姐姐！”紧接着响起的是孩子脆落落的呼喊声。
“小龙，咱们可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啊。”站在浅惜的身旁，年当不惑的男子望着少女手中的剑与侵染整个地面的血迹，浓眉一蹙，道，“你看她有剑、若是坏人怎么办？”
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的诱导，那个被叫做小龙的孩童闻言，小脸也是微微的一暗，小手只是搅在一起，不知所措。
——因为爷爷告诉过他，持剑的人，都要远远的躲开。
近乎处于麻木状态的浅惜闻言，双眉却是不由得一紧，少女原本娇蛮的性格再度被激起，就愈呼喊。
“咳咳！”只可惜，刚一张嘴，肺中凌冽的寒气便是翻腾而起，少女剧烈的咳嗽起来，再度喷出了一口血。
“哎呀！我不管！你要是不帮我，下回爷爷来，我就告状！”望着那再度吐血的少女，小龙的小脸一变，指着男子嘟嘴说道。
带有浅浅威胁之意的话语竟也是那般的娇蛮。
“好好好。”显然小龙的’要挟’颇为有效，男子的脸色顿时惊变，喏喏应是，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那样子，就如同是这个孩子的奴仆一样。
浅惜面露一丝震惊的望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心中带有一丝费解，只不过眼下的这一切，她却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在意了。
就这样，浅惜被那位素昧谋面的男子带回了不远处的村庄。
整整三日、浅惜方才从那沉睡的状态中中苏醒过来。
睁开眼，外面已是暮色笼罩，雪还是下着，只是微弱了不少。
简朴的房屋内有着淡香缭绕，小炉红泥燃烧，倒是分外的温暖。
幽幽然叹口气，浅惜起身，察觉到整个身体的酥软乏力，不由得蹙眉，“乌血散的毒，解了？”
四下打量一番，浅惜随即摇摇头，将挂在床头的剑取下。
推开门，暮色倾洒而入，而庭院内已然是簇拥了不少的身影。
“咦？姐姐、你醒了。”耳畔响起的是那个熟悉的孩子的声音。
那孩子就愈小跑而来，但下一刻却被身侧的男子一把拉住，沉声道，“小龙！忘了爷爷是跟你怎么说的了么？”
孩童闻言，怔了怔，却是乖巧的退到一侧，神色黯然，小脸带有一丝质疑的望着门口亭立的持剑少女。
而周围，都是一些警惕的目光。
这般奇异的氛围，令浅惜茫然的扫视一番，一时间也是不知所措。
“姑娘，你的伤应该没事了。”将孩子拉扯住的男子上前一步，轻笑着说道，“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请速速离去吧。”
“我…”这般直接的逐客令，使浅惜一时茫然，只得抱了抱拳，话语稍显迟疑的说道，“谢谢你们救了我，那个…”
“不知姑娘还有何事？”男子依旧轻笑，但是眼神却已是渐渐的凝聚了起来。
“只是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还有那个小弟弟…”浅惜迟疑了一瞬，美目望了一眼被众人有意无意围绕的孩童，轻语，“是他救了我吧。”
“呵呵，小龙天性纯真善良，姑娘不必这般客气。”男子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少女手中的剑，反问道，“不知姑娘家住何方？”
“禹城。”浅惜扫了一眼四周颇为警惕的目光，轻声回应。
“哦，是禹城啊！”男子双目中闪掠一道隐晦的光，笑了笑，“禹城距离这里仅仅半日的马程，姑娘还是尽早回家为好，以免家人担心才是。”
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好像对于浅惜颇为警惕，而这般无形的压抑氛围，使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心中有着一丝不适的忿恨。
点了点头，浅惜一时语塞，随即目光定格在前方、那个名为小龙的孩子身上。
而那个孩子也在那个时候偷偷的打量着她。
唇角上扬一抹柔和的弧度，浅惜将挂在脖间的玉珠取下，径直朝着前方的孩童走去。
就在那一刻，四周站立的众人皆是面色一震，隐隐有着铮然刀剑的破鞘声势乍现，冷厉的肃杀之气蓦然潮一般的弥漫。
“嘻嘻，小弟弟，谢谢你救了我，这是昆仑山的深海玄晶珠，姐姐送给你。”没有理会周遭徒然弥漫的肃杀劲气，浅惜单膝着地，将手中的玉珠递至孩童的面前，笑嘻嘻的说道，“这个对你的身体会有着不小的好处哦。”
显然是第一次收到礼物，孩童稚嫩的小脸顿现极度的欣喜，就愈伸手向前，但一瞬后，便是怯懦的犹豫了起来，而后嘟着嘴、不舍得摇了摇头。
“呵呵。”浅惜柔和一笑，上前一步，将玉珠挂在孩子的脖间，“姐姐要感谢你救了我哦！小龙可不能拒绝哦。”
也就是那一刻，原本阴冷的肃杀氛围，再度降温，站立在周围的众人皆是下意识的将手朝着身后的腰间拂去。
凌厉的冰冷杀意，在瞬间便是悄然弥漫而开。
不过众人所担心的事情，却是并未发生。
恍惚的摸了摸挂在脖间的玉珠，小龙终于欣喜的笑了，“谢谢姐姐！”
捏了捏小脸，浅惜起身，望着周围一脸警惕的面庞，无奈摇摇头，“小女再次感谢诸位的相救！”
她能够看的出来，这里的人对于生人似乎格外的警惕，虽然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总归是这个孩子和他们救了她。
而后也是不再犹豫，在一干众人凝视的目光下，浅惜终于上马离去。
离去前的一刹那，她看了一眼那个八九岁的孩子，而那个孩子，也在看着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相识。
第二次、是在半月后。
浅惜特地从禹城赶来闲云村，给小龙带来了禹城春阳斋很多好吃的糕点与一些有趣的小玩意。
只是这一次，闲云村的众人依旧是那般如临大敌的警惕状态。
不过自那以后，浅惜与小龙便是慢慢的熟络，那些如同侍卫般提防的众人也是放下了警惕，渐渐地松缓了下来。
——看来他们确实是多虑了。
“嘻嘻！小龙，姐姐走了，下回姐姐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甜糕酥。”最后一次离去前，少女向小龙承诺道。
“嗯！”孩子兴冲冲的点了点头，满脸的欣喜。
也许是之前的生活较为枯燥，自从与这个比他大八九岁的姐姐相识后、小龙总是很快乐，每次浅惜带给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总是令他能够开心很长的时间。
而浅惜、内心却总是有着莫名的失落与怜惜——因为这个孩子所表现的纯真与快乐，令人心疼。
那本应该是一个孩子在童年中最为普通的快乐，可是小龙、以前却好像从未拥有过。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如约而至，竟成了眼下这般的情况。
客栈的房间里，静谧的连呼吸声都是能够清楚的听见。
站于窗牖前，任由惨淡的月光洒入，浅惜时不时的看一眼躺于床榻的小龙，黯然失神。
很多人只想拥有平凡中最为简单的快乐，但却总也得不到，小龙就是如此。
而小龙究竟是什么身份？让他在这般年纪就已承受了这样的痛与苦？
这一切、对于尚才八岁的小龙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
难怪世间六道的轮回中，唯人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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