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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丁二带了一个大夫和药童回来。这两人其实是丁二按照季玄和小蛮的身量雇来的。季玄贴了假胡子和发髻，换上对方的衣服。小蛮也重新梳了和药童一样的发髻，换上他的衣服。二人衬着夜色来了一出偷龙转凤。大夫和药童留在房里充作他们，他们扮作大夫和药童看诊完出门。也许是形象完全不同，又是夜里，早一刻又有丁二故意吸引了注意力，对方完全忽略了他们。季玄和小蛮就这么轻易的出了门。
二人直奔镇子东面，丁二已在那里备下船只。对方只余两人，重心都在季玄身上，丁二的行踪已无暇他顾。刚好方便他们做这些安排。
计划安排的很完美。他们只要穿过这片小树林，再往下走一段就可以到达河边。
突然听到一个短促的叫声。小蛮问身旁的季玄：“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
小蛮却停了脚步，侧耳去听，只有风声和风声里的草木声。可是刚刚那声虽然短促，但她听得很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她想起前几日伙计说的被放血的姑娘。
季玄在前面催促她，“前面就到了，快点走吧。”
她提脚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放不下，咬咬唇在季玄身后说道：“你先去河边，我马上就来。”
季玄转身要来拉她，她已先一步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跃去。季玄叹了口气，无奈的跟上去。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她的轻功，平日看她武功那么差，没成想轻功倒是不错。看她在林间轻巧的跃来跃去，一会就把他拉下一大段。
他追上时，是在林间的一处空地上。小蛮僵直的站着，前面二十步远，站着一个人，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脸。月光照在她另半张脸上，惨白的脸，红的滴血的唇，无处不透着诡异。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姑娘，下半身拖在地上，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季玄靠近小蛮，感觉她在发抖。胆子这么小，又来充什么大侠行侠仗义。
对面那人突然桀桀笑了起来：“小姑娘，别来无恙？”
那声音像是在火上炙烤过，有种烧焦的嘶哑。那人抬脚向她走过来，手上提着一个人像提着一盏灯般轻巧，她边走边撩起半边头发，像个熟人一样和她打招呼：“怎的，不认识我了。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呀。”
阴冷的月光下，她像地狱来的恶鬼，向她来索命。
小蛮惊呼了一声，向后退去。
季玄看清那半张脸的同时，也吓了一跳。就是一张干枯的皮覆在骷髅上，眼窝深深的凹进去，若不是眼球转动时露出一圈眼白，会以为没有眼睛，凹陷的脸颊上有一个洞，透过它好像可以看见白森森的牙齿。这……是人吗？一半红颜一半枯骨。这样似鬼非人的东西，好像认识小蛮？
季玄往旁边走了一步，挡住小蛮：“你是谁？”
那人停下来，用黑洞洞的眼睛看了一会季玄，像想起什么：“哦，你是她的兄长。我记得还有一个更漂亮的。”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高兴的说：“那个没来啊。来了我们就不好叙旧了。”
她到底是谁？季玄皱着眉。小蛮在身后拉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她是姜姬……林大娘。”
季玄震惊的看着姜姬，林大娘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再细看完好的那半张脸，似乎能看出一点当日的影子来。
“怎么样，小伙子，记起来了吗？”姜姬转而对小蛮说道，“小姑娘，我变成这样可都是拜你所赐。当初我喝了三日你的血，毒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毒性反噬，将我变成这半人半鬼的模样。我只有不停的吸食新鲜的血液，才能使这半张脸不至于腐烂下去。”
季玄想起小蛮手上刺眼的伤痕，原来就是她放的血。他捏紧了手指。
“这镇上两个月来三个姑娘被放血，果然是你干的。”小蛮看着她。
姜姬扯了一个笑，那半张脸更显得可怖：“是呀，是我干的。你看这些人说起来也是因你而死的呢。当初若是让我喝足七日你的血，我就可以恢复青春容颜，可以和凤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为她描眉作画，她为他洗手作羹汤。生一个男孩像他，再生一个女孩像她。她憧憬了半生，差点就可以实现了。可是一半的毒性反噬起来比先前更可怕。之前她至少还是个人样，如今她不人不鬼，用这副样子如何还能呆在凤生身边。这么多年了，她都忘了以前的样子，凤生肯定也记不住了。但她不能让他记住她这可怕的样子。连她都厌恶她自己，若凤生日日对着她，有再多的爱都会磨灭。所以，她从他身边逃开了。
小蛮看着姜姬似乎陷入沉思，拉了拉季玄，示意他去看姜姬手上的姑娘是不是还活着。
季玄向前轻轻挪了一步，一根鞭子卷着疾风向他袭来。他急急的向后跃起，顺手拉起小蛮跃到了几步开外。
小蛮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前面看姜姬那么多话，动起手来也不先说一声。他们手里除了装在药箱带出的行囊，什么武器都没有。但不容他们喘息，姜姬把手上提着的人扔在地上，挥着鞭子打蛇随棍上。
姜姬的内力本就高于他们许多，长鞭在手，他们二人徒手相博，难免落了下乘。姜姬更是紧盯着小蛮一人，若不是她轻功好，又有季玄一旁阻扰，她早被鞭子抽开花了。
姜姬怎么死追着她不放，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小蛮瞄了一眼旁边的树，趁着季玄正缠着姜姬，飞身跃上折了一根树枝，暂且充作武器。下到半空中，脚猛的一沉，脚踝被鞭子缠住，随着姜姬一扯，她重重的摔在地上，摔得发蒙。等不及她起身，鞭子像裹着雷霆之势迎面而来。
完了，要毁容了。小蛮闭上眼，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疼痛。因为季玄飞身过来抱住了她。他的手扣着她的头，整张脸紧紧压在他的胸口。耳边是鞭子划破空气抽到皮肉的声音，然后是季玄的闷哼。他剧烈的抖了一下。一定很痛。
是真的很痛。季玄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被抽断了。但他来不及细想，抱着小蛮顺势向旁边滚了几滚，低声问她：“你的袖箭呢？”
小蛮随着季玄滚了几圈，听到季玄在头顶问她，才想起袖中莲。她怎么能把救命的宝贝忘了。她忙伸手往腰间摸。但姜姬的鞭子马上又到了。
季玄猛地抬起身子，转头精准的抓住鞭梢，急急说道：“快，就是现在！”
季玄被鞭子回抽的力道带着往后拖了几步，看小蛮已将袖中莲对准姜姬，手上更用了力攥住鞭子。
小蛮拨开铁片，反方向扣下机括连发，箭弩嗖嗖射向姜姬。眼看着姜姬中了几箭，季玄才松了手倒在地上。
姜姬的肩膀和胸口都中了箭，有一支箭从她的心脏穿胸而过。她却仿佛无所觉，竟还朝着小蛮走过来。只是走了几步，步子开始不稳，她捂着胸口趔趄了几步，终于还是倒下来。
小蛮从摸到袖中莲憋到现在的一口气，才长长的吐了出来。她在地上瘫坐了一会，想起季玄，着急忙慌的爬过去。
季玄闭着眼一动不动。
小蛮轻轻推了他一下：“季玄。”
又推了一下。
晕了？小蛮轻轻托起他，想看他背后的伤口。手一触到肩膀，就满手的湿漉感。把手移到月光下，全是鲜红的血。她把人翻过来。右肩上从肩胛骨到腋下，裂了近一尺长的伤口，皮肉在月色下狰狞的外翻着。
他们从客栈出来后，就把易容的发髻胡子全摘了，衣服却还没换，季玄穿的还是假大夫的衣服，青灰色的褂子，血迹从右肩晕开，几乎把后背染透。
小蛮用手拍着季玄的脸，紧张的唤他的名字。
小蛮很少直接叫季玄的名字。偶尔心情好时季公子季少爷的叫他，大部分时间里是没有称谓的。
她的声线清脆，又带了点江南的吴侬软语，用这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真真是好听，尤其声音里还带了哭腔。季玄没想到，有一日只听着别人叫他的名字，都会觉得心动。他喜欢从她嘴里叫出他的名字。但是他再装死，脸就要被打肿了。于是，他装作悠悠醒转过来。
小蛮看到他张开眼睛，欣喜的叫起来：“你终于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痛。”他是真的痛，肩上和手上的痛一起袭来，真是要命。
小蛮不知为何有点想哭。她眨了眨眼，把酸意憋回去，诚挚的和季玄说道：“谢谢。”
如果不是她明知实力不够却又任性冲动，如果不是他跟过来，如果不是他扑上来救她……小蛮想起刚刚他把她护在身下，她的头顶刚好触到他的下巴，那种触感似乎还停留在头皮。当时太过紧张无暇他顾，现在再想起，季玄把她扣在怀里，耳边是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那气氛就像……她是他十分紧要的人。
小蛮脸突的热起来，她是为自己不要脸的想法脸红的。
季玄自然不知她的想法，看到她似乎在发愣，只能主动说道：“行囊里有药。”
“哦？哦！”小蛮无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忙起身去找行囊，刚才慌乱下，她把行囊随手扔在地上。她打开行囊，手忙脚乱的翻了一通，找出一瓶创伤药和一条巾子。
她扶着季玄坐起，把衣服的裂口再扯大一点。伤口很深，触目惊心。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捏着巾子准备擦拭伤口周边的血迹，季玄握住她的手：“等一下，先帮我把外衫脱了，反正也不能穿了，用它擦吧。”
闻言，小蛮帮他把外衫脱了下来，看得出他在强忍着痛，不过看样子骨头应该没断，真是万幸。
小蛮把脱下的衣服翻出内衬干净的一块，小心的把血迹擦拭干净，把药粉洒在伤口上，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季玄肌肉绷紧。她安慰似的说了一句：“痛就叫出来吧，我不会笑你的。”反而听到他闷闷的笑声。
巾子太短，绕一圈都不够，小蛮想了想，从行囊里翻出她的衣服。假药童带来的药箱不大，装不了多少行囊，他们除了银钱、药物等一些必需品，衣服都只带了一套。但眼下都不如包扎伤口重要。她把衣服里衬撕了一个长条。
“那个，你把手举一下。”
小蛮跪坐在季玄背后，环过他的腋下和肩膀，把布条紧紧缠了几圈，打结。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个有什么好紧张的。
季玄掌心的伤口也是血肉模糊，庆幸的都是皮肉伤。她小心的把伤口清理了一下，上完药，用巾子给他绑了一个漂亮的结。
给季玄包扎好伤口，小蛮跑去看被姜姬扔在地上的姑娘，幸好没死，应该只是被打晕了。她还是救了她。
小蛮开心的转头对季玄说道：“我们把姑娘送回去。”
季玄正按着自己肩膀，蹲在姜姬身边，低头看她。
“你在做什么？”放血的记忆太可怖，小蛮对姜姬有着不寻常的恐惧，因此在姜姬倒地之后，她都没想过要接近她。
“看她死透了没有。”季玄探了她的鼻息，又探了她的脉搏，的确是没气了。
“你要记住，没有亲手确认过的死亡都有可能是假的，不要给敌人反扑的机会。”
“嗯，记住了。”小蛮乖乖点点头。
她抱起姑娘，冲着季玄说道：“我先把姑娘送到有人的地方。你在这里等我。”
季玄知道阻止不了，自己也实在不宜多走动，只好应了：“你小心一点，快去快回。我等你。”
小蛮没发觉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脆生生的应了：“好的。”
小蛮把姑娘送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声响后，足尖一点飞上屋顶，朝来时的方向跃去。季玄还坐在原地休息，她上前捡起行囊背在肩上，再扶起他：“我们走吧。”
走了一段，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姜姬侧躺在地上，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完好的另半边脸沐着月色，看起来竟有点柔和。
她想起姜姬问她：“小姑娘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凤生。”
“我第一次见他，我给人下毒 ，他给人解毒。”
她说起时，脸上盛满了温柔，似乎透过这些如尘岁月回到了当年。小蛮从这只字片语里窥探他们的故事。当年他们应该有一个很美丽的开始。但显然，没有一个同样美丽的结局。
当时正年少，一个亭亭玉立，一个前程似锦，谁能想到他们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