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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二姐的苦衷
在这个家里，二姐的故事最多，在她几岁大的时候，那时这个村庄还很小，只在二十几户人家，生产队大院，是村子的最东头，二姐和大傻丫头正在追赶一只又大又好看的蝴蝶，一直追到了东边的岗头上，迎面走来了一个怪物，很有意思，这个怪物的身子像大酱缸一样粗，只有一尺多高，小脑袋瓜子像只鸭蛋壳那么大，两只眼睛像两颗黑豆一样又黑又亮。小姑娘觉得这个怪物很搞笑，一起“呜儿！”“哇啊！”地逗这个怪物，她们往前走，那个怪物也往前走，她们往后退，那个怪物也往后退，后来大傻丫头大叫一声：“不好啦!它是鬼！快跑！”两个小姑娘便回转身向村里跑去，一直跑进了田家，爷爷正在好在院子里，之云大喊着：“爷爷，我们在东上岗那边看见了一个鬼。”之云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讲：“头只有这么大，个子只有这么高，可是身子有这么粗，小眼睛也只有这么大，又黑又亮。”爷爷和几个邻居手里拿着铁锹搞头，一起奔东上岗那边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可是，他们把附近的山也搜了一遍，最后也没有找到那个怪物，或者，她们看到的是个外星人吧。
两个小姑娘都大病了一场,二姐不久就好了,大傻丫头原来一点都不傻,那场病好了之后,她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彻底丧失了意识,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傻子,走路也哆哆嗦嗦的，像没扎稳脚跟似的,人们从那时起都叫她大傻丫头,她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她死后不到半年她的小妹妹也得了和她一样的病,巫医神仙都说大傻当年撞到黑傻神了。大傻的家后来搬走了,听说他的弟弟也在十八岁的时候成了傻子,那是他上高中的时候,毛主席逝世,全校师生在会场开追悼会,整个会场哭声一片,在三鞠躬的时候，大傻的弟弟居然大笑起来,他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放出来以后人们发现他看人的眼神发直,他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来学校上学,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和他的姐姐妹妹一样成了傻子。
田家的长辈们，严禁田家的孩子们提起此事，唯恐那个傻神顺着孩子们的演说跟追赶过来，田家的人幸免于难，千万不要引火上身。
之素刚刚从小姨家回来的时候,二姐正跟一个SD来的小伙子谈恋爱,都已经订下婚约了,那个SD小伙子长得很高很大,他们都叫他三哥,妈妈和爸爸没有意见,可是爷爷和大姐却坚决反对二姐的记忆，要比大姐清晰，毕竟，她跟二姐在一起的时候，要比跟大姐在一起的时候多。,她记得最多的只是二姐在她耳边无数次的抱怨:“就是因为你，我才没上成学,你小时候那叫一个娇情,我睁开眼睛一天到晚就是背着你抱着你,就上了一天学呀，咱妈就不让我念了,让我回来带你呀,你得用一个专人哄着,我一个字都不识都怪你!”
之素虽然很同情二姐,却故意气二姐说:“我那时候知道啥呀,你跟咱妈算总帐去吧。”
二姐真生气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真是良心都叫狗给吃了，我算白疼你了，早知道你会这样说，那时候，我就不该从学校里回来带你，你爱死就死，爱活就活，为了带你，自己落个睁眼瞎，一个大字都不识。”
之素看二姐真生气了,找来几本小人书:“二姐你别生气了,我是故意气你玩的,你过来，我给你念小人书,你不是最爱听我给你念小人书吗，我今天给你多念几本。”
二姐看来是真伤心了,她哭了起来:“我不听,你又不能给我念一辈子小人书,反正，不识字的痛苦你永远也不能理解,人家说我们是睁眼瞎，一点都不过分，什么字都不认得，人家还说我们到城里时，连厕所和饭店都分不清，我这辈子哪也去不成了，就老死在这个小山沟里算了。妈就偏心，为啥呀？老大可以上学，老三也可以上学，偏偏把我扯下来了，我那么爱上学，却只读了一天书。”
“二姐，你只上了一天学，那天老师都教你什么了呀？”
这个问题，其实之素不知道听二姐讲过多少次了，可是，她还是想听，喜欢看二姐那么兴奋、那么天真、那么满有成就感地讲述，她那一生中，唯一一天的校园生活：“我们老师就是吴奶奶家的大女儿，现在人家回省城了，在一个很大的校园里教书呢，听说她教出来的学生，都很有出息的。”
“二姐我想听你讲你那一天学都学到什么了？”
“学了很多呵，老师说我学得最快，特别是教我们唱歌的时候，教几遍我连调儿带词儿就都学会了，老师说：‘还是田之云学得快，你带领大家唱几遍好吗？老师的嗓子都快哑了，去喝口水，润润嗓子，同学们跟着田之云唱，你们小点声，田之云大点声唱，随她唱几遍，你们就都会唱了，学会这首歌，老师就教你们唱另外一首歌。”
“我知道你们第一首歌儿，学的是啥。”
二姐幸福地笑了，仿佛她又回到了那间教室，正在带领同学们唱老师刚刚教过的新歌曲：放羊过山坡，青草儿多又多，主人吃块饼，我吃糠饽饽。”
“二姐，第二首歌是什么大树来着？”
“什么大树哇，是这样唱的：大树底下有颗小绿苗，没水喝来又没阳光照，小绿苗，低着头来弯着腰，快快吸水把我浇。”
二姐爱上了一个从SD来的小伙子，弟弟妹妹们都叫他三哥，他只有来家里帮助干活，才有机会到家里来吃顿饭,否则爷爷见了他来家里，便非打即骂,记得那一次，三哥在外面冷了,大家都穿上棉衣服了，他却穿得很少,天上飘着雪花,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他进来时眼睛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爸爸妈妈同时叫他一起虼饭,他抄起一只二大碗,自己满满的装了一碗,稀漓哗啦地吃得很香,吃完饭之后,三哥就紧挨着二姐坐下了,他们小声唠着什么,之素正写作业没有留意听。爷爷却冲着三哥大喊起来:“饭都吃了，天也不早了，咋还不走，死皮赖脸的，还非得等到人家往外赶。”爷爷没好气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你个地主崽子，还想娶我的孙女,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别打这个主意，我才不会把孙女嫁给你。”
三哥最后一次来家里,那是秋后的一个晚上,他在场院里看场院，换岗之后正是深更半夜,他在窗外叫道:“婶子,我房东大门上锁了，我叫了老半天也没人给开,我又冷又饿，婶子，您开开门，让我进屋暧和暧和吧。”
是父亲给他开的门,也是父亲帮他热了饭菜,他在地桌上吃得很香,吃完之后他就在二姐旁边头朝下躺下了。这时爷爷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根烧火棍，没头没脑的往外打,三哥一边往外退一边哭着求爷爷:“爷爷！您别生气,我实在没处去了,外面太冷了,我这就走，您不要气坏了身子,我走就是了。”
那时候之素还是个小学生,在小婕妈家一住就是七、八年,一下子回到家，插在兄弟姐妹们中间,就象个一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星球的外星人,好一个陌生,好一个不舒服,她很同情那个三哥,她觉得她也是这个家里不受大家欢迎的人,他们有着相同相近的命运,所以，每当三哥来家里的时候,她都表现得十分热情。
三哥满脸的灰尘，她用那只白色的搪瓷漆脸盆，打来一盆清水，放在小方木板凳上：“三哥，你洗把脸吧，妈妈今天煮的大黄米粥，你在这儿吃完了晚饭再走呵。”
三哥真希望家里所有的人，都像之素这样对他，那么友好、那么亲切，这才像是一家人。
三哥把衣服袖挽起来，两把水浇在脸上，盆里面的水就变得浑浊不清了，之素咯咯地笑起来：“我的天哪，三哥，你不会是把地上的尘土都沾在脸上了吧，给你香皂，多打点，要不然洗不净的。”
三哥打了香皂之后，头上、脖子上、脸上，满都是香皂沫子，二姐止不住笑起来：“你可真实在，让你多打点儿，你可真没少打，你看看，一下子用去了大半块呢。”
三哥一边擦脸上和头上的水珠，一边说：“之云，你是个小气鬼。”
之素把三哥洗完的水揣也去，泼在院外。盆子边上挂得黑糊糊的一圈，之素拿来几片玉米叶子，沾点草木灰，很快，盆子被之素擦得干干净净。
之素回屋时，看见三哥正趴在炕头上教五妹之玉和二弟之军唱歌：“我家小弟弟上了一年级，放学回家里满脸笑嘻嘻。小弟弟你笑的是什么？我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像。”
这次三哥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二姐哭了很久,后来她停止了哭泣,从箱子里拿出三哥给她买的一包毛线,叫上她和哥哥一起陪她去了三哥的住处,到了大门外,她把毛线交给之林说:“之林，你和之素进屋去把毛钱还给三哥,告诉他，回SD老家去吧,别在这儿受苦挨冻了,这毛线让他送给能和他一起过日子,家人也都不反对的姑娘吧,我俩的事儿，从此黄了,叫他以后不要再来咱们家了,我们全家都不欢迎他。”
他们回来时爸爸正和爷爷吵得很激烈,爸爸说:“我寻思家里劳力少人口多,那小伙子挺能干的,让他到咱家来帮助我几年,你这咋就瞅人家不顺眼,膀大三粗个小伙子,养活一家人不费劲儿,多好点事儿，非得给搅和黄了才罢休。”
爷爷的态度很坚决:“我怕他把我孙女拐跑了,我们家三代中清,我嫌弃他家的成份太高，怕他影响了我的后人,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讨上老婆,我们家一个如花似月的大姑娘,找啥样的没有，不头秃不眼瞎的,我二孙女在这方圆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嫁给一个地主崽子，还是个外乡人,自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借人家一铺炕，你这个当爹的，就瞪眼想把个姑娘嫁给这样的人，觉得脸上很光彩吗？地富反坏右的后代,当兵人家都不爱要,他们的后人将来狗崽子都不如,你这是坑她害她知道吗。”
妈妈又急又气地:“黄了!黄了!要是不黄，那还了得,这以后就别想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之云啊,听妈话，跟他黄了吧,让你爷爷和你大姐给你重找个对象,你记住了,他们说猪八戒好你就嫁给猪八戒,他们说孙猴子好你就嫁给孙猴子,我这个当妈的，只管养你们,把你们一个个一口水一口食地喂大,别的我什么都没有权力管,他们让你嫁谁你就嫁谁,好坏你都不要来埋怨你这个没能耐的妈呵。”
二姐一言不发，她蒙着大被在炕上躺着，偶尔能听到她几声轻轻细细的抽泣声，一连两天，她都是这样躺着。
三哥也在自己租借的屋子里不吃不喝，房东大妈听见他在屋里哭，过来劝他：“他三哥，你不能这样，会把自己憋屈坏的，起来吃点东西，出去走走，散散心，三条腿的哈莫找不着，两条腿的大活人有的事。”
“大娘，这下子真的黄了，我刚刚一闭上眼睛，梦见一条小黄鱼儿，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我伸手一抓，抓到了，正满心欢喜呢，手一松，那条小鱼就跑了，这不正是说我和田之云的事儿吗，这回，之云真的跑了，不会回来了。”
“人家老爷爷死活都不同意，不黄咋办？谁叫咱成分不好呢，不要上火，我有个外甥女，早就想给你介绍介绍，就是稍微有点儿瘸，上山下地，一点不碍事，你不嫌弃，哪天我把她接来，你们俩谈谈，你和田之云，我一开始就知道成不了，咱得看看自己的身分，再看看人家的身分，跟人家能不能般配，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长痛不如短痛，实际一点儿，早点成个家，再拖延几年，你可就更不好找了。”
三哥托房东大妈给二姐捎来一封信，可惜，二姐一个大字不识，三哥的字写得真好，之素第一次看见三哥的字，二姐把头露出来，声音很小:“之素，三哥都写啥了，你小声给姐念念，小声点，别让爷爷听见了。”
之素展开那张纸，小声给二姐读，声音小得只有她们俩个人听得见：“之云：我最亲爱的妹妹，这两天，我一直不吃不喝，真想就这样一直到死，一想起你，我的心就像被人撕碎了一样，剧烈的疼痛！之云，不用我怎样描述，你自己会感到，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有多真！真的很可惜！可惜，可惜，太可惜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撒开手，放我最心爱的姑娘走......
因为我爱你，因为爷爷爱你，通过这两天的反省，我终于豁然醒悟，我真的不能残害你，那样我有多自私，爷爷的观点是正确的，让你跟了我这个有家史的人，这辈子就坑了你了。
之云，忘了我吧，去找一个和你的身分地位相貌都很般配的人，我会祝福你的！永远永远地祝福你！
我跟房东家的外甥女谈得来，她家里所有的人对我都特别好，他们都能把我当成自家人看待，她的爷爷、奶奶，她的爸妈，兄弟姐妹，他们都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待我，在这里，我很踏实，进了她家的屋，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温暖，舒适。我会跟这个腿脚有点毛病的女孩子，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我现在很高兴，也很幸福！真的，之云，你忘了我吧，我没有能力改变我的出身，所以，注定今生无缘和我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人生真的能有来世，我们一定要走到一起!我会把你刻在心上，一直到死，我都会在我心灵深处，给田之云留下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下辈子，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也等着你......
最爱你的人
三哥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三日
二姐听完，一把抢过那张纸，一把一把地将那张纸撕成粉末，失声痛哭;“这个没良心的SD小子！你想干什么？你这就算对我好了吗！我怎么一个好人也遇不到了，天哪！天！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让我死吧！快让我死了算了！”
二姐大声悲哭，让全家人一下子乱了方寸，妈妈开始大声责怪之素：“之素！你识两个破字，不知道咋用了是不？都给她念了些啥呀，让她这么伤心，这么悲？多大了你呵，这点事儿都不懂吗？”
之素被这一切吓傻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对这些她真的还很朦胧，索性也大哭起来：“妈啊，是她让我给她念的，不怨我的，妈！真的不怨我呵，你快想想办法吧，二姐她都不想活了，可咋办啊？妈！”
二姐那次真的伤心到了及点，哭得死去活来......。
爷爷要把二姐嫁给哈尔滨来的下放户吴奶奶的儿子,将来希望能把二姐带到大城市里面去,大姐却说:“不行不行,那人长得多难看啊,挺大个嘴,再说了,之云一个大字不识,将来人家返城了，看不起她怎么办?再被人家给甩了，那就不如不了。”后来在大姐和大姐夫的帮助下，二姐跟文化站的一位放映员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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