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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寒夜。
寒风萧瑟，刀子一般刮在阿莱身上。
阿莱蜷缩在四面透风的茅草屋角落瑟瑟发抖，身上盖着一张残破的床单，床单又破又脏，又脏又臭，她却舍不得丢掉。
这是阿莱唯一的家当。
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来自何处。她只知道自己住在滇南县城西北坡上的小草屋，每天午后跟着隔壁乞丐王麻子到城中讨饭，王麻子叫她“阿莱”。
好不容易度过了寒夜，阿莱如往常一样在门口等着王麻子，左等右等没来，阿莱终于起身打开了王麻子的木门，她实在不愿费一点力气。
王麻子的房子要比她的好一些，不知道是谁修了木屋，被王麻子发现了，从此以后王麻子就成了木屋房主，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让阿莱到屋里来坐一会儿。此刻王麻子正躺在草堆上，阿莱敲了敲木门见没反应，她不情愿地走到王麻子身边推了推，才发现王麻子全身僵硬双眼已闭，死了。
阿莱长叹一声，她虽不愿花力气，还是把王麻子拖出屋外，扔在后沟旁的深坑里。她回到茅草房，把那又破又脏又臭的床单铺在了木房的草堆上，舒服地躺在上面。
她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满意到睡着了。
阿莱醒时已是傍晚，肚子“咕咕”叫得更厉害，她摸着快贴上后背的肚子，还是出了门。
夜已黑，城内却灯火通亮。阿莱沿着墙边蹲着，时不时看着酒肆和饭馆的后院有没有剩东西倒出来。王九拿着一个啃过的鸡腿走过来蹲在阿莱身边，问道：“想不想吃？”
王九并不姓王，滇南县原来的土匪头子才姓王。王九经常向乞丐吹嘘他年轻时见过土匪头子，相谈甚欢和他拜了把子，成了土匪头子的第九个兄弟，所以他叫王九，可是乞丐们并不相信，常常嘲笑一番后还会骂上几句。
阿莱自然也不相信，她觉得王九是年纪大了，说些话来装装声威。王九却愿意和阿莱说话，可能是因为阿莱年纪稍小，可能是阿莱从没骂过他，也可能是阿莱不想浪费力气骂他。
阿莱瞅着那滴油的鸡腿，咽了口唾沫，粗着嗓子道：“我没去过那种地方。”王麻子不去百香苑，是因为他家中小妹也曾被人卖到妓院，阿莱不管真假，也懒得去了。
王九瞟了她一眼，一边啃着半边鸡腿，一边轻蔑地说道：“乞丐还分什么地方，能讨到吃的就是好地方，没点交情百香苑的厨子还不让你在墙边呆呐。”四下瞧了瞧，又道：“怎么没见到王麻子，他人呐？”
“死了。”坡上漆黑、杂草丛生，王麻子没死前，两人要赶在天黑前回去，遇见下雨天，更要提早。
“昨日见他精神不好，不想今日便病死了。”王九小声问：“他那木屋归你了？”
阿莱道：“我收的尸，当然归我。”
王九鄙夷地发出“啧啧啧”声，道：“我随口一问，你看你小气那样。告诉你，后街桥下不知比你那土坡好多少。”
这时饭馆的墩子双手提着木桶来到后院，阿莱聚精会神地瞧着，等到墩子来来回回放下六个木桶回了房，阿莱如撒开腿跑的兔子冲到木桶前，左右开弓地塞进嘴里。直到收泔水车夫的铃铛响起，阿莱才抹着一嘴油重新回到墙边躺着。
王九凑近阿莱的嘴闻了闻，嫌弃道：“真臭，瞧你这出息。”话刚落，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七歪八倒地走过来，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味。
阿莱站起身想挪地方，怎知与那男子撞了个正面，男子瘫软地倒在阿莱身上，阿莱人小力气不大，被男子拖着又倒在了地上。王九见势丢掉鸡骨头，摸着男子的腰间和内衣兜。“你做什么？”阿莱问道。
“老天爷赏赐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反正明天一早这公子哥也记不得花了多少银子。”王九摸了半天，也没寻到什么银两，倒摸出一张玉，瞧了瞧，道：“应该是个好东西。”
“你先把人推开。”醉酒人重如牛，阿莱被压得有些踹不过气。
王九蹲在边上笑道：“那木屋让我住两天？”
“你石桥下那地儿呢？”
“你去住呗，通风，不闷。”王九正讨价还价，一高一矮两名小斯跑过来，嘴里喊着“我的个娘”，连忙把压在阿莱身上的华服男子扶起来。
矮个儿眼尖，一眼瞧见华服男子腰间的玉佩没了，大喝道：“臭要饭的，我家少爷的玉佩是不是你们拿了？”
王九连连摆手摇头，阿莱只是看着不说话。
高个儿扶着华服男子有些力不从心，不耐烦道：“废什么话，押到县府挨个几十大板再说。”
眼看矮个儿要动手，王九急道：“贵人贵人，真不是我拿的，真不是我拿的。”又见矮个儿没有停手的意思，王九突然指着阿莱道：“贵人，是他拿的，他故意让少爷倒在身上，好趁机偷东西，不信你搜。”
阿莱只是看着不说话。
这两人又臭又脏，矮个儿实在不愿动手，王九瞧出他的心思，一边说着“我替贵人搜”，一边对着阿莱上下其手。虽然阿莱嗓子粗骗过很多人，但王九早就知道阿莱是女儿身，他猥琐的摸了好几遍后，才从阿莱脚后捡起玉佩，吹了吹一脸谄媚递给矮个儿。
矮个儿接过玉佩对着阿莱冷笑道：“走吧，县府板子等着呐。”
“哎哟，这真是冤枉好人啊。”娇滴滴的女人声，酥得人骨头都要掉了。
“哎呀，您怎么出来了？这地不适合您。”矮个儿对这扮相精致的女人颇有些巴结。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张小巧的嘴。她小嘴一笑道：“这是什么话，郭少爷在的地方就是适合我呆的地方。”
“是是是，小的失言。”矮个儿欠身道。
“小兄弟真是客气。”女人纤巧的右手摸了摸矮个儿的肩膀，道：“刚才我看得仔细，这玉佩啊，是郭少爷倒下时不注意掉出来的，小兄弟真是冤枉了好人。”
矮个儿被她一摸，整个人都要酥了，声音颤抖着：“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换个衣服的功夫，郭少爷就自个儿从后门走了，也不等我，让我好生找，害得我被奶奶说教了一番。”女人扭捏的姿态和嘟着的小嘴让三人眼睛都看直了，女人的一颦一笑如要命的勾子，将三人魂魄牢牢勾住。
阿莱只是看着不说话。
“那，那该如何是好？”矮个儿咽了口唾沫。
女人嫣然一笑：“当然是回百香苑，奶奶重新备了酒等着郭少爷呐。”又见高个儿有些吃力，她指着阿莱笑道：“还不快帮忙扶住，郭少爷要是再摔倒，你就真要挨板子了。”
“别别，这要饭的臭死人。”矮个儿道。
“不怕，反正我要和郭少爷洗澡。”女人娇羞道：“郭少爷壮，一人扶不住，得找个帮手。你要也去扶了，谁专心陪我说话呐，我可不喜欢冷冷清清地走着。”
“是，是。”矮个儿一边允诺着，一边命令着阿莱，又见王九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心生不悦，一手将他推到在地，一口浓痰吐在他身上，凶狠地说道：“滚一边儿去！”
百香苑后门，几名“大茶壶”接过两人手中的郭少爷，扶着朝女人房间走去。女人叫住一人道：“给这两位小哥备桌好酒，郭少爷府上的。”
待一高一矮两人走后，女人瞧着阿莱道：“虽然年纪小，好歹也是女人，怎么跟着要饭的混。”
“你怎么知道？”阿莱终于开了口。
女人自信笑道：“还没有哪个男人会不正眼看我。”
她很自信，因为她有着非比一般的漂亮脸蛋和慑人心神的姿态，这种自信让她成为了百香苑头牌，男人梦中的“琴姑娘”。
琴姑娘说她收了个小妹，百香苑的唐少奶奶说干活才有肉吃，刚从锅里炒出来的肉，于是阿莱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成了在百香苑干活的伙计。
她本是无根的叶，王麻子让她每日在门口等着，她就等着；王麻子喊她跟着一起讨饭，她便跟着；王麻子不到百香苑讨饭，她便不去。一直以来怎么活着不费力气，她便怎么活着。
当她第一次穿上干净衣服被琴姑娘称赞“竟有几分秀气”，当她第一次吃到桌上干净的肉，当她第一次得到酒客的打赏，当她第一次花钱买了包子，当她第一次得到王九的恭维，当她第一次在琴姑娘的教导下像模像样地写出了一个“琴”字……她突然发觉好像有了根在牵扯着她，提醒着她活着得像个人的样子。
“在百香苑做事，看起来得像个人的样子。”唐少奶奶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用来训斥穿衣做事不体面的“大茶壶”。唐少奶奶不是真的奶奶，她年纪并不大，就算百香苑的姑娘都叫她“奶奶”，也不能让人忽视掉唐少奶奶的丰乳细腰，只是她已不接客，接客是她手下姑娘们的活。在百香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谁也不会养个闲人。
“大茶壶”们不仅沏茶倒水，还能充当保镖，一人做了两份的活儿，吃得住得自然要比阿莱好一些。不过阿莱能吃到桌上干净的肉，能不受“大茶壶”的欺负，除了琴姑娘的照顾，也离不开唐少奶奶的称赞。唐少奶奶常会敲敲阿莱的头，大笑道：“这女娃虽然小，却不多嘴。”
嘴不是用来嚼舌头的，特别是在妓院。阿莱不做浪费力气的事情，她从不多嘴。要不是琴姑娘和她说过话，都怀疑她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