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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张骞和霍去病一行就辞别了吕老先生师徒，从屯蒙草堂下山了。告辞之时，当着那么多人，他并未能和素宁单独讲上一句话。
分手之后，一个多月倏忽过去，他默默体会着自己的心情，知道“在月光下发芽”的那样东西，已是不可抑制的开枝长叶了。
因此，当他再次见到张骞时，还没聊上几句，就忍不住把话题转到屯蒙草堂上面去。却听张骞道，“你说得正好，我马上要去趟蜀郡，走之前也想再去一趟屯蒙草堂，一来要奉还上次借阅的古籍，二来还想请教一下量地测绘方面的一些问题，也不知他们门里是否有这个学问。”
霍去病自然知道张骞为何要去蜀郡，原来张骞在西域的大夏国时，有一次竟在当地集市上看到了蜀地产的竹仗和布匹，十分惊讶。经过打听，得知这东西竟是从蜀地先贩到身毒，又从身毒辗转贩到西域的。而这个身毒国，就应在大汉的西南方向，也许离蜀地并不是太远。（注：身毒即印度）
张骞回国后提及此事，刘彻对此大感兴趣，如果能打通到身毒国的道路，再由身毒国去往大夏以及其他西域国家，不就可以避开匈奴控制的区域吗？于是陛下决定，派遣张骞带领几路使节，希望找到经由蜀地去往身毒国的道路，此事已酝酿了一些日子，最近即将动身了。
既是探索道路，自然用得到量地测绘之术，一听张骞提起此节，霍去病一下子想到了初见素宁那天，她给孩子们写在石板上的字，不由得轻轻念出了声，“偃矩以望高，卧矩以知远”。
“你说什么？”张骞没听明白。
“我是说，他们一定懂得量地测绘之术。”霍去病说，“一起去吧！这个学问我也感兴趣，行军打仗恐怕也用得到。咱们本月初九那天上山如何？”
“为何要在初九那天呢？”张骞问。
因为霍去病记得很清楚，每月初九是素宁上山见师父的日子，可这件心事他不能说出来，只好赶紧换了个话题。
初九那日两个人清晨就动身，此时的节气已是霜降，山中更比平原上冷了三分，一路上只见万木萧疏，待得赶到屯蒙草堂时，已是午后时分。霍去病一眼看到那个两月来萦绕于心的身影，顿时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不自禁的紧张起来。
相见之后，张骞奉还古籍，一边道谢，一边又说明了另一件来意。没想到吕老先生一听“量地测绘”这四个字就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巧啊？我这个徒儿刚刚做了这个东西，你们快来看看。”
听师父这么说，素宁回身端出一个木头和竹子做的模型，张骞和霍去病仔细看去，只见模型底盘两尺见方，左侧有一列山，山上标有一个白点，右侧则立着一个人形，人前立有四根标杆。此外，底盘上面还在以上物事之间画有数根连线，还标着数字和公式。
素宁指着模型说，“量地测绘的方法，即所谓因木测高、因木测远，也并不是多么复杂，我给两位讲解一下。”
因为有了这个模型，所以道理就很好讲了，张骞还在思索，霍去病已然听懂，他看着素宁问道，“你怎么想起做这个教具来的？是专为我们做的吗？”
或许是觉得他的眼光有点烫人，素宁不敢回视，只看着张骞答道，“上次曾听您说到过地图，我前些天忽然想到，若是只听商队述说，道路里程必然误差很大，而山势高低就更难以掌握了。其实测绘所需工具很简单，主要就是几根标杆，或许可以安排商队学会这些方法，随身携带工具，随时测量记录，回来之后，再根据公式计算整理即可。”
此时张骞也已想通其中关节，甚是高兴，连声道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的？”
素宁眼睛仍是避开霍去病的方向，“我也没想到二位今天会再来，这个模型也是刚做好，本想托人捎给您的。”
张骞闻言，又是连声感谢，素宁看看窗外，这个季节昼短，天色已经暗下来，“请两位宽坐，我去安排下晚饭。”
吕老先生和张骞开始谈话，霍去病却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心不在焉的坐在那里，耳中总在听着素宁进进出出的脚步。好容易等用过晚饭，眼看她整过杯盘，换过茶水，轻轻地坐在了自己师父的身侧，他这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此时正听张骞说道，“当今之世，我们华夏面临着绝大的外患，如果仍然效法三代的封建制度，匈奴之祸就无法解决，华夏谈何存续？所以，当今陛下集权中央，我以为是大智慧之举，只有这样，才能以举国之力来解决匈奴外患。”
吕老先生点头，张骞又说，“既然您也认同陛下的举措，以您的大才，为何又隐居于此、绝不出山呢？”
吕老先生道，“世间最难把握的就是度，没有什么东西是好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好的，只看度是否合适，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过则为灾。集权并非不可以，然而难在持衡中正，当今陛下外儒而内法，长此以往必将过度。后世效法，抑或变本加厉，华夏道统即将不传。所以说，还是需要有人遁世无闷，专心把祖宗这些东西传下去，不要让后世再找不着了。”
张骞忍不住问道，“据老夫子看，究竟何谓华夏道统？”
吕老先生道，“自人文始祖轩辕黄帝以来，一直传承的性命之学、圣贤之教，或者说内圣外王之道，是谓华夏道统。”
霍去病忍不住问道，“集权过度会使道统不传？为什么这么讲？”
吕老先生道，“若要集权，则必须统一思想，比如当今陛下即提出‘独尊儒术’。”
霍去病心中一动，立刻问道，“独尊儒术又怎么了？难道儒家不是道统，只有黄老之学才是道统吗？”
吕老先生答道，“非也。儒家和道家都是华夏道统，孔子讲尽性立命、克己复礼，黄老讲以德证道、返朴归真，表面说法虽有不同，最高境界实无差别。只是，当今所尊的这个‘儒’，其实已经偷梁换柱，哪里还是孔子的真意？你们读《论语》和《天人三策》，难道自己比较不出来吗？”
（注：《天人三策》乃是汉儒代表董仲舒的大作，与汉武帝刘彻专制皇权的思想甚为相合）
见众人默然点头，吕老先生叹道，“所以，当今皇权之所谓尊儒，只是为了一网打尽啊！”
见众人不解‘一网打尽’的意思，吕老先生解释道，“上古之时，无论伏羲女娲，还是黄帝尧舜，圣人就是天子，道在最高处。后来到了周公之时，圣人已不是天子而是诸侯，至于天子呢，家天下的私念一动，即已经迷失了本心。”
听了这话，霍去病和张骞都是肃然点头，只听吕老先生继续说道，“到孔子之时，圣人已是公卿大夫，上面一层的诸侯，也已被一己一姓的贪欲所腐蚀。再到当今之世，连公卿也已失道，道就在更低处了，传承道统的只能是士人。你们可曾想过张良为何激流勇退？因为他深知，若继续处于公卿之位，则必将失道啊！”
这是霍去病第二次听张良的同门后人谈起他，只觉得自己对这位前贤又增加了几许理解，增加了几分敬意。
吕老先生接着说道，“所以，尊儒也罢，或者换个说法也罢，就是为了诱使士人入仕，而一入仕即可能被上层同化，也就失道了。”
众人听罢不觉凛然，各自沉思了一会儿，霍去病问道，“那么再往后呢？士人会不会也全都失道了？那时候道统又会在谁那里呢？”
吕老先生说道，“规律大概会如此，不过过程将很漫长，你说的那种情况，可能是发生在千年之后了，我们是看不到了。总之，越往后，道越在低处，真到你说的那个时候，可能有道的反而是不识字的人，是渔樵农夫。又或者，到那时候男人都失了道，反而是女人能有道。”
听到这里，大家看了看素宁，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张骞叹道，“倘若华夏道统果然不传，这也是天数使然。”
霍去病说道，“国运这件事，确实很难说。好在天道轮回，真到了那时候，也许又会有圣王出世了，我总相信天佑华夏。”
张骞看着霍去病说道，“上次在这里谈天，你说起蚂蚁窝那个比方，倒让我常常回味，其实我在西域时也曾听过一个类似的说法，你们觉不觉得，我华夏之人的有为之心确乎太重了呢？”
见众人看向他，张骞接着说下去，“我在西域时听人说起过，身毒国以前也出过一位圣人，称为大觉者，所教导人民的乃是‘一切性空’。我当初听闻此语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念头，此教于我华夏圣人之教应不无裨益，因为我华夏人对于荣华富贵、功名事业，未免有些看得太实了。”（注：身毒国大觉者即释迦牟尼佛）
吕老先生点头道，“我华夏圣人虽然也说过有无之法，但重点还是在于天人合一。这位异域圣人的话，与我华夏圣人既相异而又相通，我倒很感兴趣，你那里还有没有他更多的教法或者语录？只不知这个身毒国是在哪里？”
张骞不由得笑道，“身毒国在哪里？您这话问的跟陛下一模一样！我这趟去蜀郡，就是要组织人马，分头去找这个身毒国！这次来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次出门做准备嘛！”
吕老夫子微笑道，“好！但愿你一切顺利，早日找到身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