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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正文 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作者:巫山 分类:异界 更新时间:2022-08-29 16:44:46直达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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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徐稚柳对窗自描,寥寥数笔,一幅《雨夜芭蕉图》应运而生。他搁下笔,着时年装帧,送去知县府衙。

    “就说恭贺知县夫人娘舅高迁之喜。”

    时年觑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来与安十九的走动,未免心惊:“公子,你当真要和那阉……”

    话到嘴边,与徐稚柳四目交接,时年咽了回去。徐稚柳负手在窗边,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书送去杨公府邸,想来不久会有回信,届时你替我在门房盯着,莫要再让叔父截了去。”

    当初杨公来信,告知他夏瑛为人,算是尽了颐养天年前最后一点心意。如今他与安十九狼狈为奸,虽是做戏,可要重获夏瑛信任,毕竟艰难。为今之计唯有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他方才能与夏瑛里应外合,一齐搜出安十九草菅人命、横行乡里的罪证。

    只这件事凶险万分,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时年。

    时年离开后,徐稚柳仍坐在案边处理窑务,自雨夜那出《杀鸡儆猴》上演后,他便同安十九走到一处,除了料理湖田窑的大小窑务之外,日常还要替那狐狸大王擦屁股。就说前一阵子苏湖会馆头首徐世伦为扩大会馆建筑面积与黄家洲洲民械斗一事吧,徐世伦收买安十九为其奔走刑部打点关系,为防事情闹大,安十九着令他去同黄家洲百姓协商。

    他与洲长夙夜长谈,晓之利害,恩威并施,洲长知道以安十九如今之手段,他们能拿到一笔不错的抚恤金,或许已经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场。否则就算告到天子脚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说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谁知晓?已去三条人命终究无力挽回。

    徐稚柳亲受过权势之威,早不复少年孤勇,更不敢再像当初为杨公鸣不平而大胆行事,而今每一步都要三思后行,方才能够在安十九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

    这么想着,屋内烛火一直燃至天明。夜半时分,徐稚柳向时年要了杯浓茶,时年常伴他夜巡窑厂,不到下半夜轻易不会入睡,听到叫茶,第一时间送了进去,只看到满案的文书,竟是连杯茶都没地方放。

    时年只得将文书一份份整理起来,忽而不知从哪里掉出个东西,顺着案脚滚到徐稚柳面前。徐稚柳笔下一顿,愣愣地看着那只丑巴巴的五福盘扣。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盘扣,也不知同谁学的,样式有点老,寓意却是极好。

    时年不妨盘扣突然掉出来,一时也傻了,见公子久而未语,径自退下。

    门合上后,徐稚柳才捡起盘扣,放在指尖久久摩挲。那上面每一道纹理,仿佛要同他指腹的纹理生长到一块去,长夜有多少惊雨,他心间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缕翠缨并两串宝蓝琉璃珠。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间佩饰多为深青或青蓝色,偶有美玉相称,而今多了一只不知打哪来的五福盘扣,看起来格外怪异。掌柜的以为他替自己选佩饰,卖力推荐店里刚到的宝蓝珠。

    徐稚柳本无意宝蓝珠,可对着日光一看,其光泽圆润,像极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又大又明亮。至于翠缨,则像极那年草长莺飞的二月天。

    那人常年素白,想必添一抹绿意,依其脾性也压得住。徐稚柳默默数着日子,离他生辰确实不远了。可转念一想,如今湖田窑和安庆窑对立,他们业已势同水火,这生辰礼怕是没机会送出去了吧?

    他盯着翠缨良久,将宝蓝珠一颗颗串上去,目及架上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红绳将瓷兔也拴在上面,里外不对劲,和他这五福盘扣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异。

    时年匆忙跑进屋时,正见他对着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么,其眉间难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却突然合上檀木盒,将其收到案下箱笼中。

    时年讷讷:“公子,这是……”

    徐稚柳看他急色匆匆,手上还拿着一封信,立即起身:“是杨公的回信吗?”

    “是,嘉兴府连夜送来的。”

    徐稚柳拆开一看,有了凭证,不自觉笑了。时年少见他宽怀,也跟着一笑。两主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发笑不停。

    入夜,徐稚柳穿过狮子弄,来到乡郊一间不起眼的农房,轻叩屋门。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谁呀?”

    徐稚柳低声道:“我是徐稚柳。”

    屋内一静,转而门扉四开。女子钗衣布裙,一脸疲态,惊怒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找到我的?”

    徐稚柳在景德镇不说家喻户晓,至少烧做两行没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戏的场子里看到他的身影。更何况湖田窑和安庆窑唱对台,前不久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还发生倒窑事故,以致一名加表工当场身亡。

    这名女子就是加表工刚生产不久的妻子。为丈夫之死,她曾数次奔走衙门,然都求告无门,外间疯传湖田窑下的黑手,到了衙门竟是一桩无头官司,没人受理,自寥寥收场。她对湖田窑可谓深恶痛绝,更将面前男子视作杀夫仇人,恨到骨子里。

    眼见敌人上门,她抄起手边的锄头,就要为丈夫报仇。徐稚柳被喝退几步,忙阻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告知嫂子。”

    “谁是你嫂子?”

    “林哥身患绝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晓?”

    就在锄头落下的一刻,女子动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嫂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说?”

    女子将信将疑,但看徐稚柳面目清朗,一副君子做派,到底还是放下戒备。听完徐稚柳的话,女子捂着脸哭泣不止。房中婴儿听到娘亲哭声,也跟着哭嚎起来。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婴儿,抚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声安抚。

    女子这才确定,丈夫之死果真另有隐情。有一日丈夫喝得大醉回家,她本是万分气恼,却听他醉梦中说自己患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忆及刚刚出世的孩子和年少妻子,实在放心不下。

    初时听到,她权当丈夫酒后胡言,并未放在心上。可第二日丈夫清醒后,就告诉她一定会为她和孩子挣得一份前程,让他们没有后顾无忧。她当他说笑,自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有多久,就传来丈夫在倒窑事故中身亡的消息。

    安庆窑的家主王瑜体谅她孤儿寡母,送来一大笔抚恤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门前说的话,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简单。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门,更是证实此事。

    “林哥主动找我,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为湖田窑争个头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照拂你们母子,替你们安顿好后路。”徐稚柳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推至女子面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清平处落脚,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吧。”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家乡,我为何要走?”

    “这些年景德镇不大太平,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若被人知晓你丈夫之死,乃是同我的一场阴谋,定会为你们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届时生前为安庆窑效力的你的丈夫,恐怕也会落下个背主的骂名。你想孩子长大后,被人指着骂自己的父亲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女子一听,立刻从徐稚柳手中夺过孩子,心惊之余,方才感到后怕。只看着桌上的银票,她实在不敢触碰。

    那是用孩子父亲的性命换来的……太烫手了。

    “他找你,你就答应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有赢得民窑之首的全胜把握,又要让安十九相信他的谋略,面对一个父子为妻小精心策划的前程,面对那风雨中黄家洲百姓苦苦的哀求,他确实无法再遵从本心,做一个好人了。

    徐稚柳再无多言,转身即要离开。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拍响声:“林嫂,我是小梁,我……我可以进来看看小宝吗?”

    徐稚柳脚步一顿,与女子面面相觑,两人俱都慌了神。徐稚柳率先反应过来,打量屋内上下,闪躲到内室门后。

    女子见他藏好了,心急之下将银票一把揣进袖中,理了理衣服头发,方才应道:“我来了。”

    门开后,梁佩秋略显拘谨地冲她作揖,说道:“林嫂,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不敢不敢。”

    他在安庆窑是把桩,属于加表工的直属上司,丈夫在世时也常提起这位小神爷,没有架子,对窑内上下都很是照顾。

    女子让开一步,说道:“家中简陋,您随便坐。”

    梁佩秋这才往里走一步,不着痕迹地四处看了一眼。在女子要为他添茶时,他摆摆手道:“不必了,我这么晚来其实……”

    他似乎难言,又必须开口,“我想问一下,今晚嫂子家中可有人到访?”

    女子一震,下意识往某处看去。掩藏在门后的徐稚柳也愣住了,随即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小梁星夜到此,竟是为了寻他?

    想到自己一路大意,非但没察觉有人跟踪,还走了狮子弄那条路,一时后悔不已。以为自不再巡夜,他也不会再蹲守树梢上每夜等他,可谁想到他竟然……

    小梁亦是有苦难言。虽则狮子弄的夜色中再不会出现那人的身影,可每夜的等待仿佛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他无数次告诫自己,柳哥已非昔日柳哥,可还是忍不住前往。

    意外的是,今夜竟真让他等到了。

    可为何只他一人,时年不在身旁?看他行色匆匆,也不像是来巡视窑厂,莫非有别的什么事?他尚未想清楚,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到乡郊,一连排的农房与田野,到底失去了那人的踪迹。他实在纳罕,柳哥大半夜的出门来郊外做什么?随即想到日前窑口不幸身亡的加表工,听王瑜说,他家就住在这一片。

    难道……

    梁佩秋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已经走到郊外,左右了无收获,不如上门去碰碰运气,故而一番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敲开了门,也张开了口。

    眼看林嫂子面露困惑,他愈发难以自处,往后退一步解释道:“今夜我看到一位友人来到郊外,我跟随到村口失去了他的踪迹,故而……”

    女子听他这么说,料想他一路尾随徐稚柳而来,趁着怀中婴孩哭闹,转身征询徐稚柳的意思。见他在门后久久未言,最终还是摇头,示意她莫说实话。

    女子心下了然,对梁佩秋道:“今夜家里没有人来。”

    “是、是吗?”梁佩秋似还不死心,“那你可有听到左邻右舍有什么动静?”

    女子摇摇头。

    梁佩秋露出一丝苦笑:“看来是我多想了,林嫂子,深夜叨扰,实在冒昧,如此我就告辞了。”他说罢,退出门外,临走前再次环视屋内,终究没有一人。

    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徐稚柳挑起窗格一角,看着那清瘦身影一步步离去,方才从门后走出,颔首向女子道谢,末了又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您丈夫曾经找过我。”

    这话多少有点威胁的意思,女子羞恼怒极,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徐稚柳说:“就算为了孩子,哪怕这银票再脏,也请您也收下吧。否则您的丈夫,在地下又如何安宁?”

    回去的一路,徐稚柳不远不近地缀在小梁身后,看那少年时不时停住叹息,时不时又举步为难。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次日,夏瑛为整顿三窑九会的不良风气,邀请徐稚柳列席旁听,给予意见。此会连开三日,数名窑口当家体力不支,中途屡次借口离席,就连安十九安插的眼线也力有不逮,倒让徐稚柳钻到空子,与夏瑛至屋后林中密聊。

    半个时辰后,雁过无痕。

    不久,夏瑛发布百采改革的政令。

    ……

    而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在梁佩秋生辰的前几日,徐稚柳忽而收到浮梁知县的来信,得知当年父亲冤死一案,因获得重要证人的下落,或有可能翻案。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翻案之唯一可能性。

    竟是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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