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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迪亚城的集市人头攒动。
叫卖声，砍价声，完成交易时爽朗的笑声，产生分歧时气急败坏的争辩声，孩童间的嬉闹声，妇女们的闲聊声，牲口的嘶鸣声，搬运货物的碰撞声……鼎沸的喧嚣如洪流一般汇聚成一股声势磅礴的市井大合唱。
或许香料与蔗糖对于集市的主要消费群体来说有点奢侈吧，任凭伙计们如何吆喝，这支小商队的摊位前问价的人依然多过掏钱购买的人。这种惨淡的景象从几天前他们入驻集市以来持续至今，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支商队士气低落。
当然，旁人能看到的只是表象，是一支商队在这种时候理所应当的反应，是演技。会为卖不出货物而真心犯愁的家伙，并不存在于这支商队之中。
黄倚靠着马车围挡，像戴着面具似的将一幅为生意惨淡而愁眉不展的表情挂在脸上，而他的内心则与之相反享受着难得的日常氛围——没有杀戮与死亡的黄粱美梦。
如果这全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黄明白自己不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憧憬。贪恋安逸对他这种家伙来说是致命的。实际上组织中有许多人都是因为一时松懈，或是执行任务时丢掉性命，或是干脆被组织判定为“不合格”而遭到处决。而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的资历甚至比黄还要老。
想要在组织中生存下来那就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黄必须竭尽全力摒除自己人性上柔软的部分使自己变得坚硬，只有这样他才能作为组织伟大使命上的一个小小齿轮发挥作用，而不至于在内外的重压之下被碾得粉身碎骨。
可即便明白这些道理，黄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头脑，浮想联翩——
生意不好时愁得要死，稍见转机却又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只要听到口袋里钱币叮当作响就能发自真心地笑出声，为了区区几十枚金币的利润即使跋山涉水也不觉得辛苦；攒够钱的话，或许还能组建一个家庭——娶一个不美不丑的婆娘，第一胎最好生一个女孩，第二胎则是男孩更好——虽然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那份重担无疑也浸透了幸福的醍醐味儿……
虽然平凡又渺小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到的幸福……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如今这条道路，现在的他是不是已经拥有了那样的幸福呢？
“唉……”
这声叹息显然要比他脸上那来源于演技的愁闷表情由衷得多。瞥了一眼左臂，空荡荡的袖管仿佛一个绝妙的讽刺，让黄体会到自己所幻想之物的虚无本质。
是的，虚无。
平淡祥和的人生哪里都不存在。
人类的社会是由一个弥天大谎衍生出的无数谎言构建而成的。从诞生之日起，人类便生存在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薄冰之上。建立于冰面之上的一切终究只是空中楼阁，如镜花水月般一触即碎。
身为组织中有权指挥“代行者”的中层人员，黄拥有阅览一部分机密的权限。这并不是值得夸耀足以自豪的事。恰恰相反，那些他获知的内容是成为组织管理者所必须背负的重担。黄的不幸在他成为世上极少数了解人类与世界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将那隐藏在冰面之下的残酷内容映入眼帘，他又怎么可能再满足于冰面上虚伪的风景？
不可能的。黄不再是那些无知无觉的普通人。他没办法接受那种自欺欺人的太平人生。
光风霁月的冰上世界黄已经回不去了。
对如今的生活感到疲倦，又容忍不了更轻松的活法。他就这样被困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上。
所以才说，无知是福呐。
啊啊，真他.妈.的够了……
黄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郁结在胸口的烦闷全都吐出来似的。不加掩饰自己的真情吐露，引来了黑别有深意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刚一对上，便又立即各自移开了视线。“您看看吧，这是今年东卢新产的蔗糖！”黑周正的脸上浮现出令人心生好感的敦厚笑容，向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推销起来。之前那稍纵即逝仿佛含着冰渣的眼神就像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一样。
哼，该死的怪物！
黄的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厌恶。
虽然他明白这是将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迁怒于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黑他们这些代行者都比他更有资格去怨恨。可或许源自于弱小生物那可怜又可笑的戒心，无论如何，黄都接受不了代行者这些怪物的存在。只要一想起组织制造代行者的目的与方式，他便汗毛直立想要作呕。
不过理性上，黄却理解代行者存在的必要。为了实现组织的终极目标，制造代行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的步骤。
操纵电能，一目千里，如同变色龙一般隐身于环境……代行者所拥有的种种神奇力量仅仅是附加价值，炼金术可以更便利地为组织提供相同的效果。可是与炼金术必须遵守等价交换原则不同，只拥有单一能力的代行者是真的像呼吸一样随心所欲地行使着原本属于神的部分权能，而这正是代行者的价值所在。
代行者那人类的躯壳之中寄宿着近似神性的某种东西。
代行者的诞生证明了人类抵达神之领域的可能性。而只有成功掌握了神的力量，组织的野心才会化作现实。
没错。
哪怕无数组织成员像黄一样因为迷惘而在深夜哭泣。
哪怕为了制造一个神的劣质仿品而有成千上万人丧命。
哪怕要向聚集了原初之物恶意的尸块谄媚。
组织只为向那造物主的伟力祈求一个愿望……
“……阁下……”
耳边的声音将黄从走神中唤醒。
看来自己真的相当松懈啦，竟然被人近身都没有发现。这次任务结束后，或许该申请一段时间休息一下了……
黄一面想着一面看向来人。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穿着打扮像是从事力工之类工作的男人，黄认出对方是负责监视目标的人员之一。
一般来说，监视侦查之类的任务正是银的能力派上用场的时候，不过因为之前黑在迦南的遭遇，组织推断代行者和诺亚之间存在某种未知感应，所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目标人物的监视最后还是交由普通人的成员负责，而银则使用能力盯住森迪亚城的各个方向，防备随时可能赶到的记仇者骑士团。
“出什么事了？”
黄皱着眉低声问道。监视组的成员如此明目张胆地找过来，省略掉安全的接头程序，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要么是组织给他派了一群菜鸟过来，要么就发生了刻不容缓的突发状况。不管因为哪个，全都糟透了。
“目标失控了。”
扮成力工的男人给出了答案。
最坏的答案。坏到黄都想要高举双臂，自暴自弃地三呼万岁了。如果那个名为伊斯特的诺亚少女真的是组织预期的那东西的话，她发起狂来会造成怎样的灾害黄简直不敢想象。
组织收集伊斯特行动路线上发生的各种惨剧汇总编写的报告书浮现在黄的脑海中，还有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迦南……
这种情况的确不需要再顾及身份暴露的问题了。他们潜伏在伊斯特周围主要就是为了避免教廷、帝国等势力获知她的存在。主动暴露一些组织的活动迹象也是转移视线的好方法。为了让伊斯特能够避开罗曼大陆各方势力的关注，顺利地积累实现组织愿望所需的力量，组织甘愿替她悲伤那些灾难的黑锅，承担所有本该落到她身上的攻击。简单来说，组织要当伊斯特的替罪羊。
“让暗桩行动起来，确保撤退路线。”
根据事先设定好的方案，黄下达命令。虽然森迪亚城本身的力量不足为惧，但正向这里赶来的记仇者骑士团却是没法忽视的威胁。黄手上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骑士团，保险起见，还是先替伊斯特安排好退路再说。
力工男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如何将命令快速传达给其他潜伏人员，组织内自有一套方法。
“出事了？”
看着力工男离去，黑走到黄跟前问道。
“目标失控。”黄面无表情地说，“开始行动吧。隔离那片区域，消灭目击者。”伊斯特想闹就随她去闹，黄等人会为她做好掩护工作，无论是杀人灭口还是紧急情况下替她开辟逃跑的道路。
“……”
黑沉默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
望着黑召集起扮成伙计的组织成员安排任务，黄想了想出声叫住了他。
“黑，”紧盯着对方的双眼，黄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讨厌这种任务。但我还是得再嘱咐你一遍……”
“……别搞错了，黑。我们不是勇者，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组织最终计划的零件、棋子、废物利用的半成品，我们仅仅是组织用坏既抛的消耗品罢了。身为组织成员的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组织的计划，而计划的达成者是否是组织却并不重要。所以，只要‘它’成功的概率更高，那么‘它’就可以替代你我或者整个组织，有必要的话，组织甚至可以协助‘它’，就像我们曾有意向接触的诺亚一族一样……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黑，别多管闲事！”
“不要企图救人。”黄几乎是一字一顿说着，“记住你的任务，消灭所有目击者，目标的身份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与黑共事多年，黄了解他的性格。
太多次黑因为心慈手软而留下活口。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以瞒天过海，实际上如果不是最后有黄替他收拾手尾，组织才不会因为他是代行者而网开一面。
尽管无比厌恶代行者的存在，但说实话，黄其实打心底羡慕黑能够在黑暗的世界中依旧存有一份善良的本性，而黄却并没有那么强韧的心灵。
或许是将黑视作了某种寄托吧。不愿见到这犹如萤火般微弱的人性光辉遭到泯灭，黄才尽自己所能地暗中为黑提供帮助。不过这次不同以往，实在由不得黑再乱来。组织非常重视这次的任务，不容丝毫闪失。如果黑放过目击者泄露了有关伊斯特的情报，别说黄保不了他，参与这次任务的所有人都要为此丧命。不，不止如此。依照组织一贯的行事风格，为了彻底排除风险，恐怕现在城里的人全都得为黑的一时心软去陪葬。
可惜黑并不了解黄的良苦用心。
“……知道了。”
冷冷地瞥了一眼黄。脱掉打着补丁的粗布外套露出里面一袭黑衣的黑，边从香料麻袋中抽出音叉一般的漆黑短剑，边低声说道。
就像黄厌恶代行者一样。对于表面上一幅组织忠实鹰犬的黄，黑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憎恶。
不再扮演伙计的组织成员此时也都换上了方便活动的黑色劲装，撤下了之前温和的假面，面若寒霜地手持利刃等待任务开始。没有言语，也不需要任何耀武扬威的举动，仅仅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这些组织精锐便如蛰伏的猛兽般散发着摄人的迫力。
看到这支小商队的巨大变化，周围的商贩与行人全都陷入茫然。而这正是黄要的效果。尽可能地吸引大众目光，让流言在人群中传播，将混乱隐藏于混乱之中，真真假假的信息自然会混淆那些情报机构的视听。归根结底，这本来就不是一场精密的情报战，只要保证伊斯特不暴露即使手段粗暴一些也无所谓。某种意义上，这次任务又比黄曾经执行过的任务更简单些。
“……来了……”
黑正准备带人出发，一直呆坐在马车货仓上望天的银突然出声。
“等等！”
黄赶紧叫停黑等人的行动，转过头脸色凝重地望向身后的银。
有着如同人偶般端正容貌的银发少女正挺直脊背端坐在货仓围挡上。她褪去鞋袜的白嫩脚丫泡在货仓中装满清水的木盆里，一双玻璃制品般无机质的粉红色眼眸了无生气地半瞌着，直愣愣地望向天空中不为旁人所知的某处。被黄焦急地注视了好半晌，少女娇美的唇瓣才继续倾吐出缺乏抑扬的空灵声音：“……记仇者来了……规模为一支百人队，与情报相符……距离东门还有五里……大概……”
虽然说法有点模棱两可，但这就是银的说话方式。
银的灵视能力无可挑剔。只要不是大范围的干涸地带，便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
“啧。”
得到银的回答，黄皱眉咋舌。真是祸不单行。
“要我去拦截吗？”
黑出声询问。
即使拥有代行者的神奇力量，想在不到十人的白银阶战士协同下阻挡教廷圣骑士的百人队，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可是黄能够从黑平淡的语气当中听出他的渴望——宁愿奔赴九死一生的战场也不愿屠杀无辜之人——代号为黑的这个男人就是这种人。
该让组织花费高昂代价制造的代行者执行这种炮灰般的任务吗？黄的大脑快速运转着。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说时机太差，骑士团竟然会在目标失控的这个时间点上抵达。如果目标闹出的动静小点不被骑士团发现，或者干脆“它”能解决掉整队圣骑士那还好办，可要是骑士团的指挥官是个谨慎的家伙，发现目标的不同寻常而选择撤退的话那就糟了。即使有组织安插在城内教堂中的那个代号666的暗桩协助，黄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敢说留住所有圣骑士。而且为了今后考虑，好不容易打入教廷高层的666现在就暴露的话也很麻烦……
所以只能让黑去了。没有他的力量支援，几名白银阶战士纵使加上监视组那些暗桩恐怕也起不到拖延骑士团脚步的作用。为了确保目标安全，即便失去一名代行者想来组织也不会介意的。
虽然很欣赏黑的善良品格，但与重要的任务相比，黄知道该如何取舍。
“让东门附近的暗桩协助你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想办法拖住圣骑士三十分钟。”深深地看了一眼黑，黄移开视线，又望向城的另一边天际——在他的注视下，一束束蓝白色的电莽正冲天而起，让那城市一隅的蔚蓝天空仿佛裂开了道道刺眼的缝隙。
“我会利用你争取来的这段时间，把目标送到安全地点。”
但愿那个怪物到时候能安分点听人的话……妈.的，又得去玩儿命！任务结束后，说什么我都要休假！
黄不动声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