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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陋烂泥巷，被冬日大雪厚厚覆盖一层，没了往日的肮脏黑污，但是那一股长年累月不曾消散的酸臭气息，依旧很是浓重。
烂泥巷口，是一个粗糙汉子开的馄饨小店，此时正值午后，鲜有顾客光临，一身松松垮垮肥肉的老板就围着冒起黑烟的火炉，烤火取暖。
小店很小，就是在巷口折角随便摆几张方桌长凳，便是一门营生。此时唯有一个说找简单衣袍的男子正在安静吃馄饨。
男子眉清目秀，雌雄莫辨，一双堪比女子柳眉的细长蛾眉，在嘴中吹气时，轻轻挑起，别生风情。男子偏头看了一眼西北，听说群英会有近三百人赴西北战场，自己的老对手龙七公子没去，但是李啸天、陈乾元他们都去了，还有，他们也回西厥了。
“唉......”男子喟然叹气。褪去往日所穿的红衣，卸了伶人粉妆，此时的妖公子，没了那么浓艳艳的妖气，只是在眼神顾盼之时，仍有一丝丝天生的妖异风气。
妖公子没了吃食心情，随意游顾，发现墙角站着一个肮脏小童，面黄肌瘦，头发黄黄的，一双还算水灵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妖公子，不，准确说是望着妖公子面前那半碗馄饨。
“嘿，臭小子，又跑过来了！滚滚滚！”膀大腰圆的老板叉腰呵斥，瞪起眼睛凶霸霸吼道。
那小童被吓得一惊，也不敢言语，但是又不知是何原因，不敢离去，只有向墙根使劲挤了挤，瑟瑟缩作一团，似乎想少被寒风吹拂，但他一身满是破洞的单薄衣衫和草鞋，仍是寒风呼呼灌进身子里。
店老板满脸嫌弃，对桌上那位气态不凡的客人笑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吃饭了。”
妖公子面无表情，挥了挥手，示意无事，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公子呀，要是说起这个。我们烂泥巷最出名的，不是我老李开卖的馄饨，而是这烂泥巷巷底那处破院子里住着的百来号孤儿孤女，都是些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经常跑出来偷偷摸摸。”店老板伸出粗粗的手指，指着墙角瑟瑟发抖的小童，大着嗓子说道。
那小童不敢抬头，只是带着哭腔轻轻应了一句：“我不是没娘生没爹养......”
“还敢多嘴！”店老板挽起袖子，就欲冲出去。
妖公子皱起好看的蛾眉，摆手道：“算了吧。”
那老板也不是什么大恶人，悻悻然退回火炉旁，重新烤起火来。
妖公子站起身来，亲自下厨煮好一碗分量十足的馄饨，一手一碗，把那刚煮好的那碗馄饨递到小童身前，自己则端着未吃完的半碗馄饨就地坐下，温煦一笑，道：“小弟弟，饿了吧，快吃。”
小童怯生生抬起头了，笑脸被冻得紫红紫红的，鼻涕流淌，眼角还挂着泪水。
“吃吧。”妖公子笑着，语气温婉，笑若春阳。
或许那小童真的是饿急了，伸出满是冻疮的小手接过粗瓷碗，呼啦啦喝了几口滚烫的热汤。原先被冻紫的小脸在两口热汤下肚后，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怎么不吃了？”妖公子看着端着碗不动的小童。
小童紧紧低着头，啪嗒啪嗒，有泪水滴落馄饨汤碗里，“我能不能把这碗馄饨端回去给我生病的姐姐吃？”
小童哭着，妖公子苦着。
“可以。”妖公子想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给小童，奈何一生演戏的妖公子此时却感无力，怎么都笑不出来。
那小童眼睛闪烁起光华，重重点了两下小脑袋。
“臭小子，想把碗端走啊！不行！”店老板在火炉旁恶狠狠说道。
小童被店老板一喝，身子都抖了抖，一双捧着粗瓷碗的小手松了紧，紧了松......
妖公子头也不回，说道：“我付钱便是。”
店老板在一旁重重哼了一句，不做言语。
妖公子摸了摸小童的脑袋，说道：“趁热，快端回去给你姐姐吃吧。”
小童满心欢喜，紧紧捧着粗瓷碗，一路小跑进了烂泥巷深处。
“都是苦命人呀。”店老板没由来感叹了一声。
妖公子缓缓站起身来，把那半碗馄饨一股脑倒进嘴里，结过账，慢慢走进了烂泥巷深处。
***
破墙烂瓦，处处透风的老旧窗户，朔风吹来，就嘎吱嘎吱作响。
小童坐在破床边，轻轻唤醒盖着一张破旧棉被的女子，另外两个同样一声破烂衣衫的半大孩子给那女子垫起枕头。
“小桃姐姐，快吃巷口李大叔的馄饨吧。”小童乐呼呼说道，将那碗没了汤水的馄饨递到女子面前。
女子也才双十年华，本应该是一个姑娘家最美好的时光，只不过常年的忍饥挨饿、辛苦劳作，今年冬身子骨偏偏又不争气，得了一场穷苦人家得不起的伤寒，面色泛白。
小桃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又看着挂着鼻涕的小童，急切问道：“小童，你哪儿来的钱买馄饨呀？”
小童摸着脑袋笑，很纯朴，“在巷口遇到一个好心的哥哥，他给我买的，我端回来给你吃。”
“那还好。”小桃叹了叹，寻常冬日，自己还能替人洗衣缝补赚一些铜板，多多少少还能买一些糙米面粉，凑合着野菜，饱一顿饿一顿，勉勉强强还能挨过冬天。
但是今年自己又病倒了，虽然有其他几个岁数稍大的孩子帮忙洗冬衣，但是那些东家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总是找各种借口，能少给铜板就少给。好不容易挨到冬至后了，自己也实在拿不出钱给孩子们买粮食过日，唯有孩子们自己时不时出去乞讨一二，或者去集市捡一些没人要的菜叶骨头，一锅炖了。
小桃接过粗瓷碗，又偏头看了看床边两个六七岁小女孩，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碗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碗的馄饨。小桃笑了笑，把粗瓷碗递过去，“你们饿了吧，你们吃。”
谁知那两个小女孩都齐齐摇着头，说道：“我们都吃过了，小桃姐姐你吃。”
她们是吃过了，小童把这碗馄饨端回来的时候，其余稍大的孩子还能忍住饥饿，看都不看一眼，这两个比小童稍稍大一点的小女孩可还没练到那种境界，看到小童端回来一碗馄饨，眼睛都快放绿光了。最后为了给他们的小桃姐姐吃，两个小女孩也就喝了两口汤水，算是给自己的辘辘饥肠吃了午饭。
三个小孩子笑着，小桃却哭了，含着泪，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小桃姐姐，好吃吗？”三个小孩子怯生生问道。
“好吃。”小桃眼含热泪。
小童蹦蹦跳跳，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说道：“小桃姐姐说好吃！只要小桃姐姐吃了这碗馄饨，病就会好了。”
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小桃在一旁含泪看着。
“嘎吱......”
满是漏洞的破木门被推开了，风雪倏尔就飞卷了进来，三个孩子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一袭便衣的妖公子寂然站在门口，满脸泪水。
“小桃。”
“妖公子。”
一人卧病在床，两行清泪流淌。一人站在门口，流泪不止。
***
午后，大雪停住了，有薄阳升起。
妖公子和小桃并肩走在后院，几十号小孩儿皆在后面。水井旁，七八个半大女孩儿正在大木盆里搓洗冬衣，全是就近街道人家的衣裳，一双冻得发紫的小手正认真揉搓着红艳艳的冬衣。
墙角边，几个男孩儿捡来枯枝，升起了一团火，让其他的小弟弟小妹妹过来烤火。还有两个半大孩子提起井水，正在冷水中洗脸，将脸上红红白白的妆粉去掉。他们是刚替人家哭完丧回来，一双眼睛都哭肿了，赚的铜板不多，但是能带走一些没吃完的饭菜，带回家大家一起吃。
“这些年，苦了你了。”妖公子长叹道。
被妖公子用内力调养了身体的小桃气血恢复了不少，微微一笑，“我不苦，苦的是你。若不是你时常寄来银钱，不仅是这些孩子，连我都生活不下去了。”
妖公子抚了抚小桃的秀发，有寒风吹风，他将自己袍子接下，罩在了小桃身上。
小桃红了脸，怯生道：“我不冷。”
“穿着吧。”妖公子按住小桃的手，温婉笑道。
世人皆知楼中楼风华绝代的妖公子，殊不知其是孤儿出生，年幼时幸得江湖奇人教导，学得伶人之术，才在楼中楼慢慢扬名。有成之后的妖公子并没忘本，推己及人，十分关注那些孤儿孤女。故而拿出银钱，在小时候玩伴，同样是孤儿的小桃帮助下，两人一起收养了方圆百里的孤儿孤女。
这一养，都快五年了。
每一次妖公子登台演出，达官贵人立马向迎，一掷千金，散尽万贯。但是妖公子从不曾将这些辛辛苦苦赚来的银钱随意花使，而是带给小桃，给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购置衣衫吃食。
孩子越来越多，从原来的七八人，增加到了现在的近百人，哪怕是演一场戏都有百金收益的妖公子，除了平日不得不的花费用度，逐渐也撑不起这些孩子的生活了。
尤其是这一次参加群英会，妖公子无暇分身，近三个月未曾有所收益，也无能寄银钱给小桃了，所以这百十号孩子都是勒紧裤带挨过来的。
妖公子抬头望了望西北方，说道：“小桃，我在城南那边盘下一处大宅院，有些偏僻，但是足够安静，虽然破旧了点，但足够大，适合孩子们生活。”
“足够大，那孩子们每天晚上都不用那么挤的睡觉了。”小桃笑着，在她眼里，没什么比孩子们吃饱睡好更重要的了。“你哪儿的钱？”小桃忽然问了一句。
“一个很远很远的朋友给的。”妖公子眯眼笑着，看着西北苍茫天空。
小桃淡淡哦了一声。
“小桃，这次回来，我是想跟你说，我要去一个地方，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但是每个月我都会寄足够的银两过来，你也别那么辛苦了，春夏别去帮人种水稻了，冬天也别帮人洗衣裳了。以后的银钱，我想足够用了。”
小桃偏头看着妖公子，有些不解。
妖公子目视前方，接着说道：“小桃，如果我以后一直没回来，你记住，在城南那座宅院里，后院有一棵老桃树，我在老桃树下埋了十箱白银，放心，为了方便你们使用，我都去兑换成小额白银了。如果后面需得着，你就可以把那十箱白银挖出来。”
“你在说什么！？”小桃气急败坏，一把扯住妖公子的胳膊，厉声问道。
妖公子抚摸小桃秀发，温煦笑道：“我怕我以后照顾不了你们了。”
这么多孩子，这么多无父无母的孤儿，所有的重担，都落在妖公子一人身上。江湖上，他是一袭红衣的妖异公子，但是落到最底层最底层的人间，他也是一个迫于生计的男人。
亦如，在离开泰安镇前一日，那个红发蓝眸的异国男子找到了他，想和他做一场长期交易。
他想拒绝，可是那男子给出的条件实在不能让他拒绝。
白银十万两！
足足十万两，足够百十号孩子用二十年了。
或许，孩子们可以上以前只能偷听的私塾了。
或许，小桃不用大冬天给人家洗衣服了。
或许，大家都不用饿着肚子过生活了……
或许其他江湖人会对此嗤之以鼻，甚至与妖公子并肩的龙七公子会破口大骂，但是妖公子不能拒绝。
他们都是快意江湖，但是，我这只妖啊，是为了那么多人而活的妖啊。
小桃怔然难语，眼中闪着泪花，“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以后不能照顾我们了？”
妖公子搂过小桃，紧紧抱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好好帮我保存那件红衣，如果以后我回来了，我要穿着那件红衣迎娶你。”
这一日，江湖之上，再无红衣妖公子。
这一日，庙堂之上，再多一位以舞入宫的待诏，皇帝赐姓：姚。满宫廷称其为：莲花姚郎。
他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叫念恩，姚念恩。
不知，是念皇帝的恩，还是念十万两白银的恩。
不久后，换上九品官袍的莲花姚郎，在踏入禁宫前一刻，回首长望，这一座茫茫江湖，轻声叨念一句——
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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