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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梵高醒来时，最初那一刻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已经醒来。
四周一片灰白，是那种身处山溪晨霭中的灰白。绵软的雾气飘荡在眼前，彼此触碰、分离、融合、然后湮灭。随着视线的渐渐聚焦，他意识到构成这一切的不过是四面空空荡荡的灰白墙壁而已。
他眨了眨眼，努力想要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但这显然是徒劳的——脑袋里面如同装满了粘稠的玉米糊，大脑皮层的每一个指令都慢得几乎能被肉眼捕捉，而四肢百骸则好像处于数百公里之外，离他尚远。
梵高像行尸走肉一般的躺着，经过了许久之后——当然也许只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终于感觉到身体回归了自己所属。他慢慢的转动头颅，右边靠墙摆着一长溜各种各样的电子仪器，无数根或粗或细、或软管或金属的导线从其中延伸而出，钻入他无法看到的身体各处。他尝试着想动一动身体，好确定这些玩意儿的终端是否连接在自己体内，但却发觉身体依然充满了麻痹的感觉。于是他努力的集中注意，打算释放出精神力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自己。
“嗯？你醒了……”一个声音在左侧响起，“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在识海几乎枯竭的情况下，去冒险尝试动用所剩无几的精神力。”
梵高尽力偏过头去，但仍然看不到说话的人，他只好将眼球使劲的斜到眼角，终于瞄到了坐在墙边沙发上的白衣男子。
“这是哪里？我昏迷了有多久？你是谁？我老婆孩子呢？”梵高问道，声音干哑而微弱，这让他感到非常恼火。
“这是医院，全亚墨利加……噢不……应该说是全世界最好的医院。”那名白衣人站起身走了过来，“我是您的主治医生哈里斯?布朗，我和我的团队已经对您进行了5个小时的监测，目前看起来一切生命体征正常，您应该能存活下来……”
去你妹的，这玩笑一点都不幽默。梵高想着，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外。“我老婆孩子在哪？”他问道。
“她就在外面，需要我叫她进来吗？”布朗医生回答道。
梵高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疲乏的微微点头。
布朗医生走到门边，在门上敲了敲。
语欢快步走了进来。“你醒了！老公！”她急切的说道，伸手握住梵高的手，熟悉的温暖突破了知觉的阻碍，传到梵高脑中。
“嗯，”梵高想要挤出微笑，但只不过眨了几下眼，“小熠呢？”
“他很好，在护理室玩ipad，有专业人员在陪着他，你放心。”语欢噘着嘴，“就知道你儿子，咋不问问老娘怎么样？”
“好吧，你怎么样，老婆？”
“哼！”语欢假装生气的甩开手，回头看向布朗医生。“医生，他现在是什么状况？看起来不是很好啊？”
“既然他们允许您待在这里，那么，我认为您是有权知道某些东西的。”布朗医生想了想，瞄了眼手里的平板电脑，“这个人，您的丈夫，他在没有经过系统的专业训练的情况下，滥用精神力，并且将这种少有人能掌握的危险力量侵入到客体内部进行非物质层面上的打击，这种行为在委员会的危险甄别手册中被界定为甲级三类，简单来说，您可以把它想象成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前提下徒手触摸高压线路……”布朗医生耸了耸肩，目光从平板电脑的侧边瞟了眼躺在床上的梵高，“更离谱的是，被他的精神力所侵入的客体，不仅是异类生物，还是来自非地球的异类生物……没人知道它的大脑神经回路是种什么样的构造，更没人知道它的意识闭合振荡系统能产生多大的自激排斥能量……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异类生物的精神力是否强大？有多强大？换做是我，我宁肯去抚摸800千伏的特高压输电线路……至少我能知道我将会毫无痛苦的在瞬间化为灰烬，而不是变成一具脑中空空如也的无脑僵尸，甚至是……沦为异类的傀儡！”
语欢冷冷的看了看梵高，“请继续，医生。”她说道。
“以上，您的丈夫所做的一切，我们可以将之称为离谱，但接下来，他的行为却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布朗医生放下平板电脑，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架，“您知道，从技术层面上来说，人体由水、碳、氨、石灰、磷、盐、硝石、硫磺、氟、铁、硅，以及其余十五种元素所组成，它们造就了我们身体内的十大系统——骨骼、消化、心血管、神经、内分泌、肌肉、免疫、呼吸、生殖、以及泌尿系统——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便是人类身体的物质基础。然而，要想让这些系统正常的运行，诸如清洁、保养、维护、维修、再生等等之类，却需要身体这种技术系统与生命这种精神系统来共同完成。”
他注意到面前的听众们仿佛有些不解的神色，于是略微思忖了一下。
“这么说吧，你们可以把人类想象成一台电脑，主板、芯片、内存、硬盘、显卡以及显示器就相当于我们的身体组织，电源就是我们所摄入的各种食物和水，power按钮是接通生命的开关，操作系统则是你的意识、知识和对世界的经验，而在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声音就是身体表现出的各种外在状态——听、说、看、走、跑、跳、高兴、悲伤、以及思考。”布朗医生尽量简单的讲解着。“当你忘记给这台电脑接上电源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废物——当然了，这其中也许会有特例，比如说这台电脑是靠着太阳能驱动的，不过这种特例不在我们目前的讨论范围中……”
老外都是些饶舌的家伙。梵高想道，眨了眨眼。
“当这台电脑接通了电源，并且内部各机件完好，操作系统正常的时候，你按下power按钮，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图像和声音，但它们是清晰还是花屏、是迟缓还是流畅、能否运行吃鸡游戏……”布朗医生对梵高回以眨眼，“却是由各大硬件部分的好坏所决定的。同样的道理，人类的身体状态，有力还是虚弱、敏捷或是迟钝、衰老还是青春，都取决于身体各部器官的健康与否，而操作系统，则决定了你是睿智的弱者或者愚蠢的强者……”
“这么说起来，老实人就好像win7，虽不算快速但足够稳定；聪明人则是win10，看着牛逼但总会在关键时刻宕机……”梵高嘟哝着，他现在的精力似乎正在逐渐恢复。
“那是什么？”布朗医生一摊手，表情有点迷惑，“委员会使用的都是secret系统，你们中秦人把它叫做天机，稳定而又快速，不存在宕机的情况……”
“别理他，医生，他就是一vista。”语欢横了一眼丈夫，“我有个问题，医生。如果这台电脑一切都正常，但是开机按钮坏了，那算什么情况？”
布朗医生赞许的看了看语欢，“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到的问题。”他说道，“您所说的这种情况，有些人把它叫做pvs，外面的医学界通常定义为‘持续性植物状态’，而我们，则称它为‘神体分离’……”
“您是指植物人？”梵高插嘴道。
“别以为植物没有意识活动，”布朗医生耸耸肩，“事实上，在楼下第五区109病房，有一株来自你们中秦的国槐，它处于狂暴状态已经有半个月了……”
“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些神体分离的病人，他们的身体系统结构和功能大多数都是正常的，无论是心跳、呼吸、血压、体温甚至包括进食和做梦都和常人没多少差别。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链接身体与生命的的通道断开了，因此无法加载操作系统，也就无法产生思维与意识，主动的指挥身体对外界作出正确反馈……”
“就是说，身体与生命，并非同一概念？”梵高还是忍不住又插嘴问道。
“当然。”布朗医生对自己的病人翻了一个白眼。“生命这玩意儿，它独立于身体，高于身体；它无形无象，视而不见，触而不着，却能藉由意识去感知它。譬如，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我，您是否能感受到我身上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再看看这位美丽的女士，您能忍住不去赞美她那倾倒众生的兰心蕙质吗？”
你这猥琐家伙，不仅饶舌，还会拍马屁……梵高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
布朗医生根本无视对方的不屑眼神，继续着略显浮夸的解说。“生命啊！这世间万物赖以存在的力量，非神所造的大道之根，宇宙天地的永恒本原，吾谨以先圣之语敬诵之——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医生……”梵高打断了布朗的陶醉，虚弱的说道，“我承认您的中秦话说得非常标准，但是，您说的这些，对于解释清楚我现在的状态，真的有帮助吗？”
“给老娘好好听着，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瘟正！”语欢柳眉一掀。
“当然有帮助啰。”布朗医生摊摊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梵高，“当生命与身体的交互出现不良状况，人就会变得虚弱、衰败、枯萎，最终神体分离，成为你们所谓的‘植物人’，而这整个过程，以当今世界的医学水平，是根本无法检测量化出问题之所在的……更可笑的地方在于，他们居然自以为是的将持续性植物状态指称为是因为颅脑外伤或其他原因，如溺水、中风、窒息等大脑缺血缺氧、神经元退行性改变等导致的长期意识障碍！”
“当您晕倒在拉法耶特广场时，梵高先生，”布朗医生阴阴一笑，“您便是正好处于神体分离状态，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您，已经成为了一名标准的植物人……”